短暂的休息哨声响起，新成立的“五七”电风扇组装车间里，紧绷的学习气氛稍稍松弛下来。青年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水、闲聊，活动着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
杨术旺拿起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走到墙角的暖水瓶前接了杯开水。他看似随意地靠在窗边，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车间里这些新鲜面孔。
经过上午的讲解和实操演示，大部分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信服。但是，那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自己人圈子的疏离感依然存在。
马宏涛和郭志强端着杯子走了过来。
马宏涛递过来一根大前门香烟，杨术旺摆手谢绝了，道：“我不会抽烟。”
郭志强竖起大拇指，语气带着真诚的佩服，道：“杨术旺同志，手艺真没得说！”
“上午那一手，镇住不少人。”
他说话间，眼神意有意地瞟了瞟不远处正和李秀娟低声说着什么的秦淑芬。
马宏涛则显得更沉稳些，吸了口烟，淡淡一笑，道：“大家都是年轻人，凑到一起干活是缘分。”
“杨术旺同志，你别介意，有些人就是性子直，没坏心。”
他这话像是在为上午李秀娟的发难打圆场，也透露出他们知晓内情，并且某种程度上，他们和秦淑芬、李秀娟并非一个紧密的小圈子。
杨术旺笑了笑，没接话茬，转而问道：“马同志，郭同志，咱们这第一批人，看着都挺精神，以前都在哪儿高就？”
他问得随意，像是普通的闲聊。
郭志强心直口快，压低声音笑道：“高就啥呀！基本都是跟你我一样，等着分配的‘待业青年’！不过嘛……”
他挤挤眼，声音更低了，道：“咱们这儿，水深着呢！”
他用手隐蔽地指了指，道：“看见那个穿碎花衬衫的没？”
“路瑶，咱兄弟单位，红星电机厂人事科路远征科长的闺女！”
“那个扎两个辫子的，郭淑娟，县供销社郭顺利主任的千金！”
“还有那个瘦高个，杨小刚，县轻工局杨文辉副科长家的公子！”
“那边跟周翠兰说话的，是罐头厂张哲山厂长的外甥女！”
他每指一个，就报出一个让人心头一跳的单位和职务。
杨术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震。
好家伙！
这哪里是什么解决困难职工子弟就业的车间？
这分明是一个关系户的“联谊会”！
从电机厂到供销社，从轻工局到罐头厂，几乎涵盖了本地工业系统和物资供应部门的关键节点！
难怪徐科长之前提到原材料供应时语气那么笃定，马国福厂长也敢拍板不用废料。
有这些“小祖宗”在，他们背后父辈所在的单位，手指缝里漏点计划外的原材料、零部件或者审批手续，就足够这个小小的组装车间吃得盆满钵满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用就业岗位换取资源和便利的精妙棋局！
杨术旺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除了被他“镇”过的李秀娟和一直显得清高的秦淑芬，其他人，包括路瑶、郭淑娟、杨小刚、周翠兰，虽然也带着点干部子弟的矜持，至少表面上对他这个“技术指导”还算客气。
谭胜利，则几乎是这群人里的异类，他始终沉默地待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看向杨术旺时，眼神里才有一丝活泛和感激。
“原来如此。”
杨术旺喝了口水，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道：“都是人才啊，咱们这车间，前途无量。”
马宏涛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杨术旺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郭志强还想说什么，休息结束的哨声响了。
下午的工作是熟悉零件和进行最简单的部件组装练习。
杨术旺收起所有思绪，再次投入到教学中。
他不再仅仅讲解整体组装，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将电风扇的生产过程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标准化的步骤。
“大家看，我们可以把整个组装过程分成几个大工位。”
杨术旺拿起粉笔，在临时立起的小黑板上画起了流程图，道：“第一个工位，底座和支架预处理，包括裁剪、冲孔、去毛刺。”
“第二个工位，电机安装与初步固定。”
“第三个工位，扇叶组装与动平衡粗调。”
“第四个工位，电路连接与绝缘处理。”
“第五个工位，总装、调试和摆头机构安装。”
“最后是检验工位。”
他一边画，一边详细解释每个工位需要完成的动作、使用的工具、质量要求和注意事项。将复杂的整体装配，分解成了一个个相对简单、易于学习和掌握的单元操作。
杨术旺解释道：“这样做的目的，可以让每个人先专注于精通某一个或某几个工位的操作，提高熟练度和效率。”
“等大家完全掌握了各自工位的技能后，我们再像流水一样，把半成品从一个工位传递到下一个工位，最终完成整体组装。”
“这就叫流水线作业，能极大地提高我们的生产效率，也更容易保证产品质量的一致性。”
这个新颖的概念让在场的年轻人都感到好奇和兴奋。就连一直冷着脸的秦淑芬，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黑板上的流程图。
杨术旺根据每个人上午表现出来的特点和手巧程度，初步分配了工位。
手稳心细的，比如路瑶，被安排去学习电路连接；力气大些的，比如杨小刚，去负责底座预处理；谭胜利则被安排去学习电机的初步安装和固定，这个岗位技术要求不高，但需要耐心和仔细。
接下来的时间，杨术旺就在各个初步划分的“工位”间穿梭，进行针对性的指导。
他演示每一个分解动作，纠正错误手势，强调安全规范。教学耐心而细致，没有丝毫藏私。
徐继顺中间过来巡视，看到车间里井然有序，青年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认真练习，杨术旺穿梭其间指导，黑板上的流程图清晰明了。
他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容。
下班前，徐继顺把大家召集起来，做了简短总结，特别表扬了杨术旺，道：“杨术旺同志不仅技术过硬，善于动手，更难能可贵的是肯动脑筋，善于总结！”
“他提出的这个‘流水线’生产思路，非常符合我们现代化生产管理的方向！”
“大家要虚心学习，尽快掌握各自岗位的技能！”
“只要我们团结一心，这个新车间，一定能干出成绩来！”
掌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掌声显得更加真诚和热烈。即便是李秀娟，也不情不愿地拍了几下手。
秦淑芬看着站在徐继顺身旁，神情平静的杨术旺，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那份轻视已消散无踪。
杨术旺微微躬身，算是回应了大家的掌声。
他心里清楚，搭建流水线，理顺生产关系，只是第一步。
如何让这些背景各异、心思不同的“关系户”们真正融入生产，如何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和挑战，才是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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