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第一天,易安睡到近中午才醒。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在床尾地板上切出一道晃眼的光斑。她盯着那道亮斑看了几秒,才慢慢坐起身。肋下的疼痛钝了些,但还是不容忽视。她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天气很好,天空是那种初冬少见的湛蓝。楼下小区空地上,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有个小孩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皮球。一切平常得近乎虚幻。
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旧不太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手臂上的伤口结了深褐色的痂。她简单洗漱,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走到客厅。
余娉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一本书,但目光有些放空。听见动静,她抬起头:“醒了?粥在锅里温着。”
易安点点头,去厨房盛了碗白粥,坐在余娉对面。粥煮得绵软,米香清淡。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易安才问:“睡得好吗?”
余娉用勺子慢慢搅着粥:“还行。就是……睡得不沉。”她没细说,但易安明白。那种被水包围的窒息感,黑暗中无声靠近的压迫感,即使醒来知道安全,也会在神经上留下过载后的残响。
“下午去老孙那儿。”易安说。
“我陪你。”
饭后,余娉主动收拾了碗筷。易安靠坐在沙发里,拿出手机,翻看着这几天积压的消息。大多是工作群里不痛不痒的通知,还有几条同事问候伤情的。她简单回复,手指滑到老赵的对话框,停顿了一下。
老赵发来几张照片,是家属们在小辉衣冠冢前的简单祭奠。照片里,小辉的母亲靠在他父亲肩上,眼睛红肿,但神情里有一种认命后的平静。老赵留言说,其他几家也陆续办了类似的事,虽然悲痛,但“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哭一哭,上柱香了”。
易安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望向窗外。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
下午,她们去了老孙那里。老孙的私人诊所在一条老街上,门面不大,里面却整洁异常,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老孙是个精瘦的老头,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见她们进来,从厚厚的病历本后抬起眼。
“来了?”他语气平淡,像招呼常客,“里面。”
检查室很安静。老孙让易安躺下,手法熟练地拆开她肋侧的绷带。淤伤的面积比他预想的大,颜色也更深。他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按压周围:“疼?”
“嗯。”
“骨头应该没大事,但软组织挫伤不轻,可能有轻微骨裂。”老孙边重新上药包扎边说,“别不当回事,再崩开更麻烦。药按时吃,尽量别用这边发力。”他又看了看易安手臂上的伤,“这个倒好得快,别沾水。”
轮到余娉。老孙检查了她掌心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只是新肉粉红,比较嫩。他又听了听她的肺部:“有点杂音,但比前天好。那口水呛得不轻,还得养。给你们开的润肺茶,记得喝。”
全程话不多,但每个动作都透着专业和一种长辈式的、不容置疑的关切。包扎完,老孙洗着手,背对着她们说:“处里给我打过招呼,你们这个‘工伤’,报告怎么写我知道。在我这儿,就是病人。伤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谢谢孙伯。”易安说。
老孙摆摆手:“一周后来复查。回吧。”
从诊所出来,天色还早。老街两旁是些开了几十年的小店,裁缝铺、杂货店、修鞋摊,生活气息浓厚。两人慢慢走着,谁也没提回公寓。
“去江边走走?”余娉提议。
易安没反对。
初冬的江边风大,游人不多。浑浊的江水缓缓东流,对岸高楼林立。她们沿着步道走了很长一段,都没说话。江风穿透外套,带来寒意,却也吹得人头脑清醒。
“老孙说,蓝洞科技在省城的那个办事处,已经查封了。”余娉忽然开口,这是她早上看内部通报得知的消息,“抓了几个中层,核心人员好像提前收到风声,跑了。设备资料清空得很干净。”
易安并不意外。陈远落海前,很可能已经发出了预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顺着资金和技术链查,总能挖出东西。”
“嗯。”余娉应了一声,沉默片刻,“我在想林静日志里提到的那几个早期实验地点。除了北海,还有两个地方,一个在西南山里,一个在西北荒漠边缘。她标注说‘能量反应异常,但未能深入’。”
易安脚步微顿:“你想去看看?”
“不知道。”余娉看着江水,“就是觉得……事情可能没完。陈远和那个‘它’是解决了,但蓝洞科技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除了陈远个人的执念,背后有没有别的目的?那些跑掉的人,会不会去那些地方?”
这些问题,易安也想过。一个能影响甚至同化人类意识的古老存在,哪怕只是残骸,其研究和利用价值,对一些人或组织来说,可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林静最初是纯粹的科研好奇,后来演变成陈远的偏执拯救(或者说扭曲的进化论),那么其他人呢?是为了开发新型武器?意识控制技术?还是别的什么?
“等处分下来了再看。”易安说。眼下她们还在风口,擅自行动只会惹麻烦。
余娉点点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她换了话题:“你打算怎么过这一周?真就睡觉?”
易安想了想:“可能……整理一下以前的一些旧案资料。”她有个习惯,每次大案结束后,会复盘整理,不是为了交差,而是给自己看。那些无法写进正式报告里的细节、直觉、疑问,她会用只有自己懂的符号记录下来。某种意义上,那是她另一个版本的“档案”。
“需要帮忙吗?”余娉问。
“不用。”易安说完,又补充道,“你可以回家陪陪你妈。这边没事。”
余娉没接话。两人又走了一段,在一个观景平台的长椅上坐下。江面上有货轮缓慢驶过,鸣着低沉的汽笛。
“易安,”余娉看着江面,声音很轻,“你说,小辉他们……最后那一刻,有觉得自己是‘回家’了吗?还是害怕的?”
易安沉默了。她想起水下看到的那九张安详的、仿佛沉睡的脸。林静的研究显示,同化过程会带来强烈的归属感和愉悦感,掩盖最初的恐惧和抗拒。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可能确实“安心”地融入了那个集体意识,失去了作为独立个体的痛苦和孤独。
但这能算是“回家”吗?还是彻底的消亡?
“我不知道。”易安最终诚实地说,“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他们已经无法表达了。
风吹得更急了,卷起地上的落叶。余娉拢了拢衣领,忽然说:“我不回去了。”
“嗯?”
“这周。”余娉转过头看她,“我妈那边,我打电话说过了。这边……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
易安看着她。余娉的眼神平静,但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她不是在寻求许可,只是在陈述决定。
“……随你。”易安移开目光,“公寓客房你随便用。”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平淡而规律。易安真的开始整理旧案资料,书房里铺满了各种卷宗复印件和她的私人笔记。余娉则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做饭,打扫,偶尔出门采购。两人交流不多,但有种默契的平衡。
易安发现,余娉的厨艺比她想象的好。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得有滋有味。晚上,她们有时会一起看一部老电影,多半是沉默地看,很少评论。易安的睡眠依旧不太好,有时半夜会突然惊醒,然后去客厅倒水,会发现余娉也醒着,在阳台边静静站着。
第四天晚上,易安被一个异常清晰的梦惊醒。梦里不是深海,而是陈远完全变异前那一刻的眼神——那瞬间的挣扎、恐惧,以及最后被无尽黑暗吞没的绝望。她坐起身,额角有薄汗。
客厅有微弱的光。她走出去,看到余娉窝在沙发里,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
“还没睡?”易安问。
余娉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查点东西。”她把屏幕转向易安。
上面是复杂的学术论文界面,关键词是“集体潜意识”、“意识场拓扑结构”、“远古信息载体”。余娉说:“我托以前学校的导师帮忙找了些资料,不涉及机密,都是公开或半公开的边缘学科研究。你看这里——”
她指着其中一段:“有学者提出,某些特殊的地质结构或矿物晶体,可能像硬盘一样,记录并储存远古时期的生物信息场,甚至集体意识碎片。在特定能量激发下,这些信息可能被‘播放’出来,影响附近的敏感个体。”
“像共鸣器。”易安说。
“对。还有这个——”余娉又点开另一篇,“关于人类意识中‘归属感’和‘孤独感’的神经基础研究。有些人的大脑结构或化学分泌天生不同,对归属感的需求异常强烈,同时对孤独感的耐受极低。这类人在人群中比例不高,但特征明显。”
“蓝洞科技的筛选目标。”
余娉点头,关掉页面,神情严肃:“这些研究散落在不同领域,神经科学、心理学、地质学、甚至考古学。但如果有人——像蓝洞科技那样——把它们系统地整合起来,再加上林静发现的那些特殊生物材料……”
“就能制造出定向吸引并同化特定人群的‘捕猎场’。”易安接道。这个结论比单纯的“疯狂科学家实验”更令人不安。这意味着,一旦技术成熟,它可以被用来针对任何具有特定心理特征的人群。
“林静后来想阻止,不仅仅是因为儿子被卷入,恐怕也是意识到了这种技术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余娉低声说。
两人在昏暗的客厅里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摧毁了一个北海的装置,可能只是切断了一条触手。根源在哪里?蓝洞科技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支持者?那些跑掉的核心研究人员,带着数据和样本,会去哪里?
“这些资料……”易安示意电脑。
“我用的是加密匿名通道,查的也是公开数据库,不会留下痕迹。”余娉明白她的顾虑,“只是我们自己看看。”
易安点点头,没再多说。她去厨房倒了杯水,回来时,余娉已经合上了电脑。
“睡吧。”易安说,“明天……我可能要去厅里一趟,处理点手续。”
“我跟你一起。”
第二天上午,她们去了厅里。假期中的办公楼安静许多。易安去找内勤办一些报销和假期确认手续,余娉则在她们的小办公室里整理自己的东西。
走廊里遇到几个同事,互相点头致意,对方眼神里有关切,也有好奇,但没人多问。这个圈子里的人,懂得分寸。
易安办完事,路过技术科时,被一个相熟的老技术员叫住了。
“易小姐,正想找你呢。”老技术员姓吴,五十多岁,是痕迹检验的老手,“之前你托我私下看的那样东西,有点结果了。”他压低声音。
易安神色不变:“去你办公室说。”
吴工的办公室堆满了各种仪器和样品。他关上门,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小证物袋,里面正是易安之前偷偷给他的、从陈远身上脱落的一小片银灰色鳞片——不是交给上面那份,是她自己私下留的极小一块。
“这东西,成分很奇怪。”吴工打开光谱分析报告,“主要是一种未知的有机-无机复合晶体,结构非常特殊,有类似超导和压电的特性。更怪的是,它里面有极其微量的、不属于地球上任何已知数据库的生物信息素残留,还有……一种很弱的、但确实存在的生物电信号,哪怕脱离活体,也在以极低的频率规律性脉动。”
他指着屏幕上复杂的波形图:“看这个脉冲模式,不像无意识的生物电,更像……某种编码信号。但我破解不了,太古老,或者说,太‘异质’了。”
易安盯着那波形:“能确定来源吗?地球还是……”
吴工摇头:“数据库里没有匹配项。我只能说,以现有的地球生物和矿物知识,解释不了它的全部特性。林静当年发现它,估计也是偶然。”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我用超微结构扫描的时候,发现晶体内部有纳米级的刻痕,排列方式……有点像最原始的集成电路,或者某种生物性的记忆存储结构。”
这个发现让易安心头一凛。这意味着,这些鳞片不仅仅是接收器或信号放大器,它们本身可能就存储着信息,甚至是那个古老意识集合体的“碎片”。
“这些发现,能写进报告吗?”易安问。
吴工苦笑:“怎么写?‘发现疑似外星生物科技残留’?别说上头,我自己都怕被送进精神病院。我只能在我的实验记录里模糊提一句‘结构异常,需进一步研究’,然后存档。这东西……你最好也慎重处理。”
易安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真相,在现有的认知框架内,无法被容纳,只会带来麻烦。
“我知道了,吴工。谢谢。”她接过证物袋,小心收好。
“客气啥。你们这次……”吴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易安的肩膀,“平安回来就好。好好休息。”
离开技术科,易安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办公楼里暖气充足,但她却觉得有些冷。
回到办公室,余娉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桌子,正在看手机。见易安进来,她抬起头:“手续办完了?”
“嗯。”易安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沉默片刻,把吴工的发现简单告诉了余娉。
余娉听完,良久没说话。最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所以,我们面对的,可能真的是……地外之物?或者至少,是地球远古时期某种完全超出我们理解的文明遗存?”
“林静称之为‘归墟之念’。”易安说,“归墟,传说中海之尽头,万物归宿之地。她可能早就意识到了它的非地球起源。”
“那蓝洞科技……”
“也许最初只是好奇,后来变成了贪婪。”易安看着窗外,“能储存和影响意识的材料,能定向筛选并连接特定人群的技术……这在某些人眼里,是无价之宝。”
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沉重。真相的碎片正在拼凑,指向一个更加庞大和黑暗的图景。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余娉问。
易安转回视线,看向她:“按处长说的,养伤,等风头过去。然后……”她顿了顿,“继续我们的工作。只是以后,眼睛要睁得更大些。”
她们不能公开追查,那会引火烧身。但作为一线调查者,她们可以保持警惕,留意任何可能与“那个”相关的异常征兆。将线索暗中归档,等待合适的时机,或者……交给将来可能更有能力处理它的人。
这不是退缩,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
离开办公楼时,已是下午。天空又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要下雪。
“去买点菜吧。”余娉说,“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她们去了超市。推着购物车,走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周围是寻常百姓为生活琐事忙碌的身影。这种日常的喧嚣,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余娉仔细挑选着蔬菜和肉类,易安跟在一旁,偶尔递个袋子。在冷冻柜前,余娉拿起一包虾饺,犹豫了一下,看向易安:“这个?”
易安点点头。结账时,收银员熟练地扫码装袋,微笑着说了句“慢走”。走出超市,冷风扑面,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材,心里却莫名踏实了些。
回到公寓,余娉开始准备晚饭。易安本想帮忙,被余娉赶出了厨房:“伤好别添乱。”
易安只好回到客厅,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新闻频道。主播正在播报一起遥远的交通事故,画面晃动。她看了几眼,目光却没什么焦距。
厨房里传来有节奏的切菜声,还有油锅的滋啦声和抽油烟机的轰鸣。这些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驱散了某些过于沉重的寂静。
晚饭很丰盛,三菜一汤,热气腾腾。余娉还蒸了那包虾饺。两人对坐着,慢慢吃着。电视还开着,声音调得很低,充当着背景音。
“天气预报说,明后天可能会下雪。”余娉说。
“嗯。”
“你那些旧案资料,整理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简单的对话,填满了餐桌上的空隙。不需要深刻,只是确认彼此的存在。
吃完饭,余娉收拾洗碗。易安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渐浓的夜色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城市在冬夜里安静地呼吸。
余娉洗好碗出来,擦着手,也走到阳台边。
“看什么呢?”她问。
“没什么。”易安说,“就是觉得……晚上比白天看得清楚。”
余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夜色掩盖了许多细节,但远处的霓虹、近处的路灯、窗户里透出的暖黄光晕,勾勒出这个城市另一种轮廓,不那么清晰,却或许更真实。
“是啊。”余娉轻声应道。
风从阳台缝隙钻进来,带着入骨的寒意。但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也没说回去。
有些战斗结束了,在无人知晓的深海。而有些守望,才刚刚开始。在这个看起来一切如常的世界表面之下,她们知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但至少此刻,她们站在这里,身后是温暖的灯光和碗碟洗净后残留的水汽味道。这就够了。
足以让她们积蓄力量,面对下一个天亮,和天亮之后,可能到来的任何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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