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斋内,光线昏黄,仿佛凝固了时光。
柜台后的老板,那副圆溜溜的墨色小眼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散和漠然,对林砚卿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欢迎。
“客人,想看点什么?本店货物,真假自负,买定离手,恕不退货。”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被灰尘浸过。
林砚卿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店内空间比门外看起来要深,两侧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瓷器、玉器、木雕、铜器、古籍、字画……琳琅满目,却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看不出珍贵之处。
空气中除了陈旧的气息,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又带着点甜腻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微微有些头晕。
舌下的清心符传来持续的冰凉感,怀中的艾草也散发着清凉,帮他抵御着这股不适。
“老板,我想寻一枚玉佩。”林砚卿开门见山,目光扫过柜台内那些杂乱无章的小件玉器,“名为‘暖玉生烟’。”
“暖玉生烟?”老板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嘲弄,“客人倒是好眼光,一开口就要我这没有的玩意儿。那可是传说中的情意至宝,我这小庙,哪里供得起?”
他虽这么说,但林砚卿怀中的艾草却微微发热,似乎在提醒他,对方所言非实。婆婆说过,这艾草能护心神,不被虚言幻象所迷。
林砚卿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第二束婆婆给的艾草,轻轻放在柜台上。
“一位卖艾草的婆婆,托我将此物转交老板,说老板认得。”
那老板原本懒散的身形,在见到那束青翠艾草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下。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那束艾草,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半晌,他放下艾草,再抬头时,虽然墨镜依旧遮眼,但语气却少了几分漠然,多了几分探究。
“原来是那位婆婆介绍来的……”他沉吟着,“‘暖玉生烟’佩,我这里确实没有现成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知道它可能在何处出现。”
林砚卿精神一振:“请老板指点。”
老板用手指敲了敲柜台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此佩乃至真至纯的温暖情意所化,非人力所能锻造。它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显形——当‘真心’遇见‘假意’,并在极致的情绪冲突中,守护住那份‘真’之时。”
他指向店内一个角落,那里挂着一面蒙尘的、边框雕刻着纠缠枝蔓的古老铜镜。“那面‘因缘镜’,有时会映照出一些……有趣的片段。客人若有耐心,或许可以看看。但要启动它,需要一点‘引子’。”
“什么引子?”
老板的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弧度:“一滴你的血,混合一丝你的‘念’——关于你所求之物的强烈念头。”
林砚卿微微皱眉。又是血?他与那本幻红钥便是因血而结缘。
怀中的艾草依旧散发着稳定的清凉,提示对方此次似乎并未说谎。顾清辞的清心符也运转正常。
略一思索,林砚卿点头:“可以。”
老板递过来一个白玉小碟和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林砚卿刺破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入碟中,同时心中观想“暖玉生烟”佩的形态与温暖之意——尽管他并未见过,但根据描述,努力想象那是一枚如何温润、如何散发着融融暖意、仿佛内里有烟云流转的玉佩。
那滴血落入碟中,并未凝固,反而如同活物般微微滚动,表面似乎有极淡的光华流转。
老板拿起碟子,走到那面因缘镜前,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着那滴混合了林砚卿“念”的血,在蒙尘的镜面上,快速画下了一个扭曲的、他从未见过的符文。
符文完成的瞬间,血光一闪,迅速被镜面吸收。
嗡……
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尘埃簌簌落下,镜面变得清晰起来,但映照出的并非店内的景象,而是一片迷蒙的、流动的光影。
“集中你的精神,想着你要找的东西。”老板退后一步,声音低沉。
林砚卿屏息凝神,全力观想“暖玉生烟”佩。
镜中的光影逐渐稳定、清晰。
他看到的,并非玉佩本身,而是一幅场景——
月色清冷,洒在一座精致却难掩寂寥的庭院中。院角,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在月光下如同披着一层轻纱。海棠树下,站着一位身着华服、气度雍容的女子,正是他在幻红楼中见过的元春!
此时的元春,不再是楼中那般威仪端庄的模样。她仰望着那树海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泪痕,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思念与……一丝决绝。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绣着龙凤呈祥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海棠……今日宫中传旨,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镜中的元春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苦涩,“圣恩浩荡,光耀门楣……可谁知,这朱红宫墙之内,是何等的寂寞冰凉……我……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猛地低下头,泪水滴落在树下的泥土中。
“愿……愿来生,只得一心人,相伴海棠下,再不入这……见不得人的去处!”
这誓言,轻如耳语,重如千钧,带着一个深宫女子全部的绝望与向往,在月下海棠前,凛然发下。
就在她誓言落下的瞬间,林砚卿清晰地看到,那株西府海棠最顶端、沐浴月光最充盈的一朵花苞,骤然绽放!花瓣中心,并非花蕊,而是一点极其柔和、极其温暖的白光一闪而逝!那光芒的气息,与他观想中的“暖玉生烟”佩,竟有几分相似!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镜面再次变得模糊,恢复了蒙尘的模样。
林砚卿心中巨震,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暖玉生烟”佩的线索,竟然应在了元春身上!那月下海棠的誓言,那极致孤寂与对纯粹情感的渴望,便是孕育那至真至纯情意之佩的土壤!那花苞中一闪而逝的温暖白光,恐怕就是玉佩的雏形,或者说,是其“神”之所在!
“看到了?”老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暖玉生烟’,非金非玉,乃情意结晶。元妃娘娘那‘愿得一心人’的纯粹念想,于至阴至寒的深宫寂寥中发下,其情至真,其境至洁,恰是孕育此佩的绝佳温床。那一点灵光,已附于那株海棠之上。”
他顿了顿,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扫了林砚卿一眼:“不过,那株海棠,并非凡间之物。那是元妃娘娘情魄执念所化的‘心象’,存在于她的‘执念空间’内。你想取得那点灵光,凝练成佩,需得进入她的执念空间,亲历那段过往,并在关键时刻,助她稳固那份‘真’,方能引得灵光显化。”
林砚卿愣住了。不仅要找到线索,还要进入元春的执念空间?这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如何进入元春姑娘的执念空间?”他追问。
老板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那是幻红楼内部的奥秘,需得她们自己同意,或者……你有特殊的方法引动‘幻红钥’。”他指了指林砚卿怀中,“或许,你可以回去问问那位给你钥匙的林姑娘,或者……那位云深不知处的仙师。”
线索再次指向幻红楼。
林砚卿知道,真假斋之行,已获得了关键信息。他拱手向老板道谢:“多谢老板指点。”
老板摆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交易而已,不必言谢。艾草我收下了,消息也给你了。后续如何,看你自己的造化。”他重新趴回柜台,仿佛又要睡去。
林砚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真假斋。
门外,已是华灯初上。山塘街的夜景与幻红楼内的瑰丽截然不同,是人间实实在在的热闹与繁华。但他心中,却装着那月下海棠的孤寂誓言,沉甸甸的。
他摸了摸怀中的幻红钥和仅剩的一束保命艾草,决定立刻返回听雨斋,然后想办法联系顾清辞,或者再次进入幻红楼,寻找进入元春执念空间的方法。
首位金钗的执念——元春那深宫寂寥、渴望真心却不得的悲愿,已如一幅凄美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而化解林黛玉执念的关键,竟也系于此。
这情魄纠缠的漩涡,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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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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