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那顿食不知味的午宴终于结束。
和于真儿的道别还算得体,但在回程的马车上,王澈比去时更加沉默。
他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眉头紧锁。
苏府的果酒清雅可口,加之他心情郁结,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酒入愁肠,却又不便在人前表露,他只得强自压抑。
程恬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心中因他猜忌而生的冷意,渐渐化为了无奈。
她知王澈心中有事,且多半与苏文谦脱不了干系,这误会若不解开,终将成为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尖刺。
马车停稳在家门口,阿福迎上来。
王澈脚步虚浮地下了车,却固执地推开了阿福搀扶的手,闷头就往里走。
“都下去吧。”程恬低声吩咐了一句,便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松萝点点头,一手拉着兰果,一手拽上阿福,走进屋里关上了门。
王澈径直走到院里的石桌边坐下,手肘支着桌面,重重揉着额角,脸色微微醺红。
程恬来到他的身后,伸手想替他解下外袍:“郎君今日饮得急了,不如先换身衣裳,再……”
“不用。”他摆摆手,抬头时恰撞进程恬的眸子里,于是他又慌忙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郎君有心事?”她问道。
这时王澈的酒劲已醒了大半,他喉头滚动,积压了一整日的情绪几乎要决堤而出,可话到嘴边,他却又哽住了。
酒放大了他的勇气,也放大了他的怯懦。
程恬并不催促,只是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安静地等待着。
王澈转过头看向程恬,她面容白皙,沉静美好,却让他觉得无比遥远。
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程恬的手腕,力道之大,甚至让她微微蹙眉。
“恬儿,苏公子,他确是风采过人,又那般体贴细致,我……”他再次哽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程恬手腕吃痛,心却猛地一沉。
果然如此。
她并未立刻抽回手,也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那莫名的疏离、刻意的强调、席间的沉默,根源竟在此处。
她心中浮现出一股荒谬的可悲感。
她同床共枕的夫君,竟对她有这般无稽的猜测,且为此自我折磨了这么久。
程恬感到无奈,还有一丝受伤,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复杂感受,但如何处置此事,她已经迅速有了决断。
她绝不允许这个荒唐可笑的误会,继续存在下去!
梦中那“相敬如冰”的开端,或许正是源于此类未曾言明的隔阂,她忽然想起梦中,王澈发迹后,似乎确实与苏家有过几次不甚愉快的交锋,如今想来,怕不是也因这莫名的误会?
既然她已经决定给王澈一个机会,想要这桩婚姻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么,这颗毒瘤就必须尽快拔除。
程恬干脆直白地质问道:“在你眼中,我是那种三心二意,就算心中装着别人,却还能与你同床共枕的女子?”
王澈的眼眶瞬间通红,几乎是吼了出来:“不不不!都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个东西,都怪我,是我……我心胸狭隘,嫉妒他人。”
这一次,他终于将压在心底最不堪的隐秘说了出来。
程恬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她才轻轻开口,问道:“郎君嫉妒他什么?是嫉妒他家世清贵,文采风流,还是……嫉妒他与我曾有往来?”
她的表现太平静了,反而让王澈更加无地自容。
他用力摇头:“我见过他出入侯府,见过你与他说话时展露笑颜,我便昏了头,以为你心中念着他,嫁给我,不过是屈从父母之命的不得已……”
王澈越说声音越低,头也深深低了下去。
这桩婚事并不匹配,他怕程恬后悔,怕她瞧不上他。
所以她为他买布做衣,他高兴,却又害怕是她在可怜他。
所以她主动亲近时,他欢喜得快要疯了,却又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和那人再无可能,才愿意退而求其次。
“可今日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小人!”
说到最后,这个昂藏七尺的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程恬听着他如此剖白,反问道:“你以为,我平日对你的关切,为你持家理事,乃至……乃至想要与你生儿育女,都只是虚与委蛇,是退而求其次的将就?”
“不,我知道不是!是我蠢笨,是我狭隘,是我不配。苏公子那般人物,清风朗月,家世显赫,又那般体贴……我……我拿什么比?我不过是个粗鄙武夫,连给你买匹料子,都是拾人牙慧……”
他终于将最深的自卑摊开在她面前。
将那个在布庄门口自惭形秽、在苏府宴席上格格不入的王澈,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程恬缓缓抽出手,王澈的神情因此变得绝望。
可她却并非要推开他,而是轻轻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问道:“郎君,你可知,我为何会与真娘交好?”
闻言,王澈茫然地抬头看她。
她直视着王澈,自问自答道:“因为在她眼中,我只是程恬,不是侯府庶女,不是任何身份,与她相处,我很轻松。而在你面前,我亦只想做程恬,做你的娘子。我若真念着别人,何须嫁给你来委屈自己?”
程恬微微叹了口气:“至于布庄那日,我与苏公子交谈,你见我笑,是因我想起真娘,觉得他们夫妻恩爱美满,心中为其高兴,仅此而已。”
王澈彻底呆住了。
程恬又道:“若我真贪恋富贵,不甘低嫁,自然有别的选择。我既选了你,便是认定了你这个人,你为何总要看轻自己,也看轻了我的选择?你可知,当初我为何没有任何异议,应了这门婚事?”
王澈摇头,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以为,她只是无法违逆父母之命。
程恬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徐徐说道:“你随媒人第一次登门那日,我就在阁楼上,瞧见你救起一只跌落的雏鸟,托着那啾啾哀鸣的小东西,攀上树,将它送回了巢中。
“那时我便想,一个对微小生命都如此珍重的男子,心地必然不坏,纵然家世清寒些,但只要肯努力,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王澈彻底怔住,他完全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瞬间,令他悄然得到了她的认可。
程恬坦然地说道:“苏公子是天边白云,悬于九重,世人皆可观其风采,赞其高洁。但白云飘渺,触不可及,风雨来时,更不知散于何方。”
她握紧了他的手,继续说道:“而我的郎君,是与我同气连枝的树,根系深扎于泥土,枝干舒展于天地,能为我遮烈日、挡风雨,春来开花,秋至结果,踏实可靠,能予我一方实实在在的安宁。”
话音落下,“扑通”一声,王澈竟从石凳上滑落,半跪在程恬面前,将脸深深埋进她膝头。
“娘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道歉。
他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脸颊上,仰头望着她,殷切地说道:“往后我若再犯浑……不,没有往后,我王澈在此对天发誓,此生绝不再疑你半分,否则便叫我天打雷劈!”
看着他这副傻样,程恬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好了,快起来,莫要胡诌什么天打雷劈。瞧你一身酒气熏天的,快随我进屋去,把醒酒汤喝了。明日你还要当值,莫要误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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