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澈将缝补好的新衣仔细叠好。
袖上那密实的针脚,像是将他心头乱麻也一并缝缀平整了。
其实柜中最深处收着阿爹留下的旧戎服,那时金吾卫还执掌京畿大权,不像如今甚至要看神策军脸色。
王澈长长舒了口气,将衣服收进柜中,也将那些关于朝局、关于神策军的纷杂念头统统压下。
罢了,不再胡思乱想了。
他对自己说:有多大力气,就耕多大地;领多少俸禄,便操多少心。
金吾卫失势也好,神策军跋扈也罢,那些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距离终究太远,何苦为哪些根本够不着的人物懊恼。
这长安城,从来便是朱门笙歌与白骨露野同在的。
与其终日愤懑不平,惶恐难安,不如守好自己的本分,巡好自己的街,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眼下,家里的一切都在向好。
娘子聪慧持家,夫妻关系日渐融洽,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作为一家之主,若再不努力上进,将来如何能让她过得更舒心,又如何担得起养育子女、支撑门户的责任。
还有弟弟王泓,那小子读书颇有天分,心心念念想进国子监,若能成,那束修、笔墨、乃至日后其他花销……
王澈掰着手指头一算,顿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他得努力当差,争取早日再进一步,俸禄也能多些。
这么一想,一切不再是虚无的迷茫,而是化作了催人奋进的清晰动力,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干劲。
王澈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想去院中练会儿拳脚,想起该叫阿福把练功的石锁搬出来。
“阿福?”他扬声唤道。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树上的蝉在聒噪不休。
王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应声,心下有些疑惑。
这阿福,平日还算勤快,这是跑哪儿偷懒了,许是天气太热,所以找个阴凉地方打盹去了?
他摇了摇头,最近几天似乎都没怎么看见阿福,许是有什么别的事绊住了,便懒得计较了。
于是他自己动手将石锁搬到了院中。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薛婕妤在殿外廊下静静等候着。
陛下正在内室与那位新近得宠的妙成大师密谈,大约还是商议修建那座前所未有的“通天塔”之事。
殿门紧闭,闲人免进。
她来得不巧,便被挡在了外面。
如今陛下沉迷长生享乐,愈发疏于朝政。
真正的决策权力,逐渐从三省转移到了“内朝”,由神策军中尉、枢密使和翰林学士决定。
而太子年幼,被宦官把持,其他几位皇子背后各有势力,蠢蠢欲动。
薛婕妤心中冷笑,即使如此,陛下却不忘在后宫玩弄平衡之术。
自己得宠,不过是帝王忌惮那些名门望族,用来平衡皇后与太子一系,甚至制衡其他皇子母妃的棋子罢了。
她正觉无聊时,却见另一侧,长清真人缓步而来。
显然他也是来觐见陛下,同样被阻在了门外。
出乎薛婕妤意料的是,这次长清真人竟主动向她微微颔首致意。
薛婕妤微微一惊,转身看向长清真人。
这位道长颇有清名,向来超然物外,与那些热衷“奇术”的僧道并非一路人,极少与宫中之人主动交谈,今日这是……?
她心思玲珑,立刻捕捉到这不同寻常的信号,顺势还礼,姿态拿捏得十分优雅得体:“真人安好,不知近日讲经可还顺利?”
长清真人拂尘轻摆,答道:“陛下心有所念,贫道所言,不过清风过耳。”
薛婕妤听明白了,陛下近来热衷与那位西域来的大师商讨“通天塔”之事,对道家经典,只怕是左耳进右耳出。
长清真人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又道:“贫道冒昧,千秋节将至,有善信发愿,欲捐献一批上好的沉香、檀香等物,以供国寺国庙,祈圣寿绵长,国泰民安。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或需禀明圣听。”
薛婕妤再次惊讶,此事长清真人为何不直接面圣禀报,反而提前在此与她这个后宫妃嫔说起?
长清真人何等清高,难道也会做替人传话的中间人?
她迅速权衡着,进献香料是好事,能在陛下和佛道面前都卖个人情,自己进言风险不大。
而能让长清真人出面传话的“善信”,恐怕也非寻常之辈,她究竟是谁,目的为何,眼下不必深究,结个善缘未尝不可。
心思电转间,薛婕妤已嫣然一笑:“真人慈悲,如此功德无量之事,陛下若知,定感欣慰。若有机会,我定当在陛下面前,言明其好,不负这番功德。”
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反倒让长清真人微微侧目,心中暗赞,此女能在深宫之中立足得宠,果然心思玲珑,非同一般。
他稽首道:“无量天尊,婕妤慈悲。”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殿门终于打开了。
那位身着袈裟的妙成大师,志得意满地走了出来。
他看见了长清真人,长清真人却仿佛未见此人,拂尘一甩,闭上双目,继续静候,似乎不愿与那番僧有交集。
妙成大师的眼神在长清真人身上一转,随即停下了脚步。
他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长清道友在此。贫僧方才与陛下论及通天之妙谛,陛下圣心甚悦。听闻道友亦常讲天人合一之道,不知对‘通天’之途,有何高见啊?”
他特意加重了“通天”二字,想在刚刚议定的大事上,压对方一头。
闻言,长清真人缓缓睁开眼:“无量天尊。贫道浅见,‘天’者,自然也,道也。‘通天’非指垒土砌石,直达云霄。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通天之途,在于澄心遣欲,感悟自然大道,使内心与天道相合。
“若心为物役,欲壑难填,纵起千丈高塔,亦不过是尘世浊物,何谈通达清净天道?”
他这番话,直指妙成鼓动皇帝兴建通天塔是违背自然、劳民伤财的浊行,暗讽其迷惑圣心。
妙成大师丝毫不恼,摇头叹道:“道友此言,未免过于执着空寂,忽视了陛下泽被苍生、沟通人天之宏愿。佛曰慈悲济世,陛下建塔,正是大功德、大愿力,以有形之塔,承无形之愿,接引佛法,广度众生!”
他一下将建塔之举拔高到泽被苍生的高度,反将长清真人置于不顾苍生的境地。
长清真人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是重新闭上双眼,拂尘轻扫,淡然道:“佛法道法,皆在渡人。是功德还是业障,是宏愿还是私欲,苍天在上,自有分明。贫道只知,清净生智慧,烦恼生妄念,大师好自为之。”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妙成。
妙成大师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恼火,却也不好再在殿外争执,只得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薛婕妤将这场短暂的佛道交锋尽收眼底,勾起一抹浅笑。
这沉寂的深宫,似乎要有新的波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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