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
广州的秋老虎还没褪尽余威,网益科技园的办公室里却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气。
格子间的键盘声稀稀拉拉,往日午休时挤满人的茶水间,如今只剩保洁阿姨擦拭杯子的叮当声。
互联网泡沫在年初轰然破裂,纳斯达克指数腰斩。
网益股价从去年的十几美元跌到不足一美元,裁员的传闻像阴云般悬在每个人头顶。
我盯着屏幕上停滞的邮件系统扩容进度条,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上周产品部刚催过三次,说用户投诉邮件收发延迟。
可运维组被裁了两人,剩下的人连轴转了半个月,瓶颈还是没突破。
突然看见销售部的王志国攥着合同从门前走过,眉头拧成疙瘩。
听说华东区那个大客户又要压价,他已经跑了三趟上海,至今没签下来。
“军哥,财务部又卡我们的服务器采购申请了。”
实习生张天贵捧着审批单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冷经理说现在公司现金流紧张,非让我们再核三遍预算。”
我接过单子,指腹摩挲着“暂缓审批”的红色印章,心里泛起股无名火。
上个月报销差旅费,财务部也是卡了三天,理由是“住宿发票与行程单不符”,最后还是找技术总监jackson签字才搞定。
“不就是怕花钱吗?”我忍不住嘀咕,“真等系统崩了,损失的钱比这服务器贵十倍。”
这种怨气在公司里像野草般疯长。
销售部嫌我们技术部开发进度慢,拖慢签单节奏;
我们怨销售部乱承诺客户,逼得开发组天天加班;
行政部抱怨各部门不配合报销流程,财务部则被全公司吐槽“抠门” “死板”。
人心散了,连开会时都没人愿意主动发言。
周五下午的大会上,陈建仁副总说:“下周末,全员去海鸥岛搞户外拓展,所有项目必须组队完成,不准按部门抱团。”
话音刚落,下面就起了骚动。
我听见身边的张天贵小声说:“别跟财务部一组啊,听说他们连团建都要算 AA账,多没劲。”
十月底的海鸥岛,海风裹着咸腥味扑在脸上。
我捏着手里的分组纸条,脸瞬间垮了。
居然跟销售部的王志国、财务部的陈开新分在一组,还有行政部的张姐。
王志国看到名单时,也悄悄翻了个白眼,凑到我耳边:“军哥,咱这组怕是要垫底,陈开新肯定走两步就查地图,张姐那体能,爬个坡都得歇三次。”
果然,定向越野刚起步就出了问题。
陈开新拿着地图反复比对坐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对,指南针显示的方向跟任务点标注差了三度,得再核对一遍。”
王志国耐不住性子,指着路边的路标:“你看那树上的红丝带,明显是往这边走,跟你那破坐标较什么劲?”
“做事得严谨!”
陈开新的声音拔高了些,手指在地图上戳出褶皱,“上次销售部报差旅费,把上海的酒店写成北京的,还不是我查出来的?现在拓展也一样,不能瞎走。”
“你少拿报销的事说嘴!”
王志国的脸涨红了,“上次我陪客户喝酒到吐,回来报销餐费,你非说‘招待标准超标’,跟你解释了客户是北方人,爱点硬菜,你听吗?”
我夹在中间,想劝又插不上嘴。
看着张姐扶着树干喘气,心里也犯嘀咕:行政部平时就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哪有体力跟得上?
果然,没走半小时,张姐就捂着腰说:“不行了,我得歇会儿,这太阳晒得我头晕。”
“早知道就不跟行政部的一组。”
王志国小声抱怨,被张姐听了个正着。
张姐眼圈一红,声音带着委屈:“我也不想拖后腿啊,可我腰椎间盘突出,平时坐久了都疼,哪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一路上磕磕绊绊,我们组果然是最后一个到终点的。
其他组的人已经坐在树荫下喝水。
听见我们部门的李爱华跟别人说:“我就说别跟销售一组,他们连地图都看不懂,全靠瞎蒙。”
销售部的刘国彪立刻反驳:“你们技术部才死板呢,刚才有个近路,非要按地图绕远路,脑子都僵了!”
到了真人 cS环节,男生们倒是热情高涨。
我端着模拟枪躲在树后,心里盘算着怎么包抄对方阵地。
可我刚跟王志国约定好左右夹击,就看见刘国彪举着枪冲了出去,嘴里还喊着:“跟他们拼了!”
“回来!”
我急得压低声音,可已经晚了——刘国彪刚跑出两步,就被对方的“子弹”击中,出局了。
王志国气得直跺脚:“我说了等大部队一起上,你非要单冲,现在好了,暴露位置了!”
“跟你们这些技术宅合作就是没劲!”
刘国彪扯下头盔,满脸不服,“磨磨唧唧半天,还不如主动出击,输了也比窝囊着强!”
“输了还怪别人?”
李爱华从另一棵树后探出头,“要不是你瞎冲,我们早就拿下对方基地了!”
吵吵嚷嚷间,我们组又输了。
陈建仁副总走过来时,大家都闭了嘴。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模拟枪,叹了口气:“你们刚才的样子,跟在公司里一模一样。技术部觉得销售部鲁莽,销售部觉得技术部拖沓,财务部怕出错不敢放权,行政部又觉得不被理解——你们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不坐下来好好说一句‘我需要你帮忙’?”
夕阳西下时,轮到绳网挑战。
张姐看着三米高的绳网,脸都白了:“我……我恐高,要不我放弃吧。”
“别啊张姐!”
王志国突然走过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我们拉着你,你慢慢爬,肯定能过去。”
我也点点头,走到绳网下面:“我帮你扶着网,你别怕,一步一步来。”
陈开新从包里掏出瓶水递给张姐:“先喝点水缓一缓,恐高不是大事,我们陪着你呢。”
张姐接过水,眼眶又红了,这次却是暖的。
她没想到,平时被她催着交报销的几个人,会这么耐心地鼓励她。
等张姐颤颤巍巍地爬过绳网,下面响起一片掌声。
我看着王志国用力挥舞的手臂,突然觉得,这个总爱催进度的销售,也没那么讨厌。
夜幕降临时,篝火在沙滩上燃起。
火焰跳动着,把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
陈建仁副总率先拿起吉他,弹起了《朋友》。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跟着唱,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连平时不爱说话的陈开新,都跟着哼起了调子。
“我跟你们说个事。”
王志国突然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串烤鸡翅,“上次华东区那个客户,其实一开始根本不搭理我,我去上海堵了他五次,每次都被他秘书拦在楼下。第六次我带了咱们公司刚做的邮箱 demo,在他公司楼下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他加班出来。”
他咬了口鸡翅,眼里闪着光,“后来他说,不是因为 demo好,是因为我跟他说‘我们网益现在是难,但我们不会糊弄客户’——那单,终于签下来了。”
掌声响起来,我心里一动,也站起来:“其实邮件系统扩容,我们卡了半个月。上周三晚上,我跟张天贵在机房待到三点,差点放弃。后来张天贵说,‘军哥,你还记得咱们刚进公司时,说要做最好的邮箱系统吗?’”
我看着身边的张天贵,笑了笑,“后来我们重新梳理了代码,居然真的找到瓶颈了——现在想想,要是当时没人跟我一起扛,我可能真的撑不下去。”
“那我也说一个。”
前台 Anni抱着膝盖,声音软软的。
“你们平时可能觉得,前台就是收收快递、登登记,挺轻松的。但上次有个客户来公司,没提前预约,非要见 cEo,在前台闹了半小时。我一边跟他解释,一边帮他联系业务经理,还得应付其他同事要订会议室、忘带门卡的事,那天中午饭都没吃。”
她顿了顿,眼圈有点红,“后来行政部张姐给我带了份盒饭,说‘Anni,辛苦你了’,我当时差点哭出来。”
张姐拍了拍 Anni的手。
陈开新也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卡报销、核预算,不是抠门。上半年公司裁员,我看着以前一起加班的同事收拾东西走,心里也不好受。现在公司现金流紧张,我多核对一遍,就是怕出差错,万一钱花错地方,又得有人失业。”
他看着王志国,笑了笑,“上次你那笔招待费,后来我跟陈总申请了特批,以后要是有特殊情况,你提前跟我说,咱们别再吵架了。”
王志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陈哥,对不起啊,上次我不该跟你急。”
篝火越烧越旺,海风里飘着烤串的香味和歌声。
我看着身边说说笑笑的同事,突然觉得,之前那些猜忌和怨气,都在火光里融化了。
突然想起下午陈建仁说的话——原来大家不是不愿意配合,只是没机会说一句“我需要你”,也没机会听一句“我理解你”。
夜深了,篝火渐渐弱了下去。
星星在墨蓝色的天空中亮得耀眼,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温柔的声响。
我和王志国、陈开新、张姐一起坐在沙滩上,聊着各自家里的事,聊着刚进公司时的样子。
“你们说,以后公司还会遇到什么问题啊?”
张天贵突然问。
没人说话,但我心里却很踏实。
看着身边这些人——曾经互相抱怨的同事,现在成了能一起扛事的朋友。
互联网世界确实变幻莫测,以后或许还会有股价下跌、项目失败的困境。
但我知道,只要大家能像今晚这样,敞开心扉,互相扶持,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海风拂过脸颊,带着暖意。
我抬头看向星空,觉得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比今天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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