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京城的屋瓦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裴琰的马车踏着暮色，稳稳停在了裴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裴琰刚踏下马车，早已候在门房的管事立刻躬身迎上，低声道：
“大公子，您可回来了！夫人、各位老爷，还有公子们都在正厅等着您呢，晚膳也已备好。”
裴琰微微颔首，冷峻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他清晨先至榆林巷沈宅，确认沈宁玉状态并简单交代后，便再次入宫面圣，紧接着又去了都察院交接，直至此刻方归。
虽奔波一日，官袍依旧挺括，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七沉默地跟在裴琰身后半步的距离，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在裴琰踏进府门后，他并未继续跟随，而是如同往常般，准备转向侧院侍卫值守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门廊的阴影处快步走出——正是早已回府复命的裴五。
“大人。”
裴五对着裴琰的背影恭敬行礼，随即目光转向裴七，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裴七停下脚步，对上裴五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微微颔首。
这短暂无声的交流，已包含了大量信息。
摇头，意味着大人今日在沈宅并未遭遇任何意外或危险；颔首，则确认了大人此刻情绪尚算平稳，虽疲惫但无怒意。
裴五见状，心下稍安。
他清晨被裴琰先遣回府安抚父母，心中一直记挂着后续。此刻得到裴七的确认，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两人默契地一同走向侧院。直到远离主院，裴五才压低声音开口：“一切顺利？”
“嗯。”
裴七言简意赅，“沈县主获封，赏赐已送达。大人……在沈宅停留至沈县主醒转，交代完毕方归。”
裴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比裴七更早跟随裴琰，对主子的心思也揣摩得更深几分。
大人这般安排，又将裴七留在沈宅听用，其用意不言自明。
“那位沈县主……”裴五沉吟着，似乎在斟酌措辞。
裴七知道他想问什么，冷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肯定：
“沈县主，很好。”
顿了顿，补充道，“与大人……颇为相配。”
裴五惊讶地挑了挑眉，能得到裴七如此评价，可见那位沈县主确有不凡之处。
他不再多问，只是拍了拍裴七的肩膀：
“辛苦了。先去用饭，晚些再细说。”
另一边，裴琰刚踏入正厅门槛，一个带着几分戏谑调侃的年轻声音便响了起来：
“哟！大哥，您这可算是回来了！我们还以为您外放三年，把这京城裴府的门朝哪儿开都给忘了呢！”
说话的是三弟周珏，乃母亲林氏的二夫郎周氏所出，比裴琰小四岁，今年刚满十八，性子跳脱飞扬，与裴琰的沉稳持重截然不同。
此刻他正歪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打趣笑容。
端坐主位的母亲林氏，见长子归来，眼底闪过一丝放松，但语气仍带着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琰儿，回来了。宫里一切都还顺利？听说你一早就去了榆林巷沈县主处？”
林氏身旁，分别坐着她的二夫郎周氏和三夫郎吴氏。
裴琰的生父，身为林氏正夫的裴尚书今日临时有应酬，外出尚未回府。
厅内除了周珏，还坐着二弟裴瑄、四弟吴琅，三夫郎吴氏所出，年方十四，尚显稚嫩。
林氏膝下并无女儿，只有这四个儿子。
在这个女子稀少的世道，即便是裴家这样的门第，也未能有幸养育一位千金。
一大家子人，虽姓氏不同，但因着同一个妻主母亲，聚在一处，将宽敞的正厅衬得颇为热闹，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刚刚归家的裴琰身上。
【果然都惦记着沈宁玉情况。】
裴琰心下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先是对母亲林氏恭敬行礼：“母亲。”
又向周氏、吴氏两位爹爹致意，“周二爹，吴三爹。”
随后对弟弟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最后才淡淡瞥了三弟周珏一眼，并未理会他的调侃。
“劳母亲和爹爹们挂心。宫中觐见一切顺利，陛下对青川农事推广成果甚为满意。”
裴琰声音平稳，先回了母亲的话，继而解释道，
“清晨确曾先去榆林巷。沈县主初来京城，于礼仪规制、京中人事皆不熟悉，陛下亦有旨意令儿臣从旁协助，确保觐见无误。
故而一早前去，略作提点，以免殿前失仪，辜负圣恩。”
裴琰将今日早上又去沈宅的行为完全归因于公务和皇命，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周珏却没那么好打发，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折扇轻轻敲着手心，拖长了语调：
“哦——原来是奉旨‘提点’啊！大哥对这位沈县主可真是……尽心尽力！
不过也是，沈县主献薯有功，如今又蒙陛下亲封县主，风头正盛，大哥多照拂些也是应当的。
只是不知这位小县主，品貌如何？竟能劳动我们裴大御史如此费心？”
他话语里的调侃和打探意味几乎不加掩饰。
厅内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连林氏都端起茶盏，看似不经意，实则专注地等着裴琰的回答。
裴琰面色不变，语气依旧淡漠：
“沈县主聪慧敏达，于农事一道颇有天分，乃国之功臣。三弟若有闲心关注这些，不若多读些书。听闻你上月月考，文章尚有欠缺。”
裴琰再次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回周珏的学业上。
周珏被噎了一下，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又来了，就知道考校我。”
二弟裴瑄见状，温和开口打了个圆场：
“大哥一路辛苦，如今平安回府便好。母亲和爹爹们也是担心您。”
他性情敦厚，不喜争执。
四弟吴琅也好奇地问：“大哥，青川县种出的赤玉薯，当真那般高产吗？”
裴琰简单答了弟弟几句，气氛稍缓。
林氏看着长子，见他无意多谈沈宁玉，便顺着裴瑄的话道：
“回来就好。你父亲晚些回来，已知晓你晋升之事。”
她顿了顿，话锋终究还是转到了核心问题上，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琰儿，你如今已二十有三，官居四品，前途无量。这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前些时日我与你周二爹、吴三爹为你相看了几位小姐，皆是家世清白、品貌出众的大家闺秀，你看……”
“母亲，”
裴琰打断了林氏的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儿子刚回京城，都察院事务千头万绪，亟待熟悉。眼下实在分身乏术，无心考虑婚事。且……”
裴琰目光扫过厅中众人，缓缓道：“儿子自有主张，此事，暂且不急。”
厅内气氛瞬间微凝。
林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与二夫郎周氏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三夫郎吴氏则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周珏瞪大了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大哥，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连裴瑄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他这‘自有主张’……莫非真如外界传言，对那沈县主……】
林氏心中忧虑更甚。
她并非不喜沈宁玉的功劳，只是那般出身、那般性情的女子，且年纪尚小，身边似乎已有纠缠……
实在并非她心中理想的儿媳人选，更别提琰儿若嫁入妻家，可能还并非正夫！
但她也深知长子性格执拗，认定的事情极难改变。
此刻见他态度坚决，知晓不宜在全家面前逼迫过甚。
“既如此……便依你，暂且不提。”
林氏压下心中焦虑，语气尽量平和，
“先用膳吧，你奔波一日，也饿了。公务虽忙，也需顾及身子。”
接下来的晚膳，话题便围绕着裴琰的新职务、京中趣闻以及弟弟们的学业生活展开，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僵持从未发生。
但厅内众人都心知肚明，关于裴琰婚事的暗流，并未平息，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
而这一切的焦点，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位远在榆林巷、刚刚获封“青川县主”沈宁玉。
裴琰沉默地用着膳，听着家人的交谈，心思却有一半飘远。
【玉儿……此刻应在榆林巷用晚膳吧？不知她可还适应京城饮食？明日……那些拜帖怕是就要送到了。】
裴琰想起沈宁玉谈及应酬时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心底莫名地软了一下。
前路阻碍重重，家族的压力，身份的差异，她身边已有之人……但既已确认心意，他裴琰便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该如何破局？
这对于习惯了在朝堂上明断是非、雷厉风行的裴御史而言，是一场全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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