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边。
夜色如墨，将济世谷温柔地包裹。
远处的篝火余烬只剩零星红光，在微风中明明灭灭，如同疲惫眨动的眼。
喧嚣散去，唯有草间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叫，和着溪流潺潺的夜曲，更显得谷中寂静深幽。
萧寒半扶半抱着顾清泫，踏着被月光洗练得泛白的青石小径，朝着谢兰辞为他们安排的客舍走去。
顾清泫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萧寒身上，步履踉跄，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显然是醉得厉害了。
他身上那股混合了酒气、烤肉香和自身洒脱气息的味道，不由分说地钻进萧寒的鼻尖，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独属于顾清泫的、鲜活的生命力。
“唔……阿、阿寒……”顾清泫忽然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向近在咫尺的侧脸，
那平日里风流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氤氲着一层水汽，显得格外懵懂，“我们……这是去哪儿啊？酒……酒还没喝完呢……”
“回去休息。”萧寒的声音依旧沉稳，手臂却更加用力地箍紧了顾清泫的腰，防止他滑下去。
他的动作看似强硬，实则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小心地避开了路上的碎石。
“休息？不嘛……”顾清泫拖长了语调，带着浓重的鼻音，竟像是在撒娇。
他挣扎了一下，非但没有挣脱，反而更紧地贴向了萧寒，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蹭着萧寒颈侧冰凉的衣料，寻求着舒适的凉意。
“我还没玩够……你看，月亮多圆……像、像块大芝麻饼……阿寒，你饿不饿？”
萧寒：“……”
他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对于醉鬼毫无逻辑的醉话，选择不予置评。
然而，顾清泫的“撒娇”并未停止。
他似乎觉得萧寒的沉默是无趣，又或许是醉酒放大了他骨子里那点不为人知的黏人属性。
他伸出那只没被扶住的手，胡乱地抓住了萧寒胸前的衣襟，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嘴里嘟囔着：
“萧木头……你走慢点……我头晕……好像、好像地在转……”
萧寒脚步微顿，果然将速度放慢了些许。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月光下，顾清泫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泛红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嘴角此刻微微嘟着，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委屈和孩子气。
这与白日里那个纵情山水、言笑不羁的兵部侍郎，判若两人。
“活该。”
萧寒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好不容易将人弄回了客舍。
房间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温暖而暧昧。
萧寒将顾清泫小心地放在床榻上，正准备起身去给他倒杯水，衣袖却被猛地拽住。
“别走……”顾清泫仰躺在榻上，眼神迷离地望着他，那目光像是带着钩子，又像是迷路的小兽，充满了依赖，“阿寒……你陪我说说话……”
萧寒身形一僵，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在榻边坐了下来。“说什么？”
顾清泫见他留下，似乎满意了，松开了些许力道，但手指依旧勾着他的衣袖。
他望着帐顶，眼神没有焦距，像是在对萧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今天……真好……”
“嗯。”
“疏桐……不对，是陛下……和疏桐在一起……真好……”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你看疏桐……平时冷得像块冰……看着陛下的眼神……却那么暖……阿寒，你说……是不是……”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萧寒，带着醉后的直白与懵懂：
“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萧寒的心跳，因这猝不及防的问题，漏跳了一拍。
昏黄的灯光下，顾清泫的脸庞显得格外柔软，那双总是闪烁着不羁光芒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倒映着小小的、他自己的影子。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擂鼓般的心跳。
他没有回答。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顾清泫却并不需要他的答案，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困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小时候……我娘说……我就像只皮猴子……一刻也闲不住……长大了……好像也还是这样……没个正形……会不会……很惹人烦？”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唇齿间，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萧寒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洒脱不羁、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人，此刻却流露出这样不自信的一面。
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心中那片常年平静无波的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不会。”萧寒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这样很好。”
顾清泫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他满足地咂了咂嘴，往萧寒身边蹭了蹭，寻找着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嘴里含糊地念叨着：
“那就好……萧寒……你身上……凉凉的……舒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竟是抓着萧寒的衣袖，就这么睡着了。
萧寒僵硬地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衣袖被熟睡的人紧紧攥着，他若强行抽离，势必会惊醒他。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顾清泫安静的睡颜上，褪去了所有的张扬与跳脱，只剩下毫无防备的宁静。
那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栖息着，鼻梁挺直，唇色因醉酒而显得格外红润。
萧寒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细细描摹着这张看了无数遍、此刻却觉得有些陌生的容颜。
他想起白日里他在瀑布边张扬的笑容。
想起他勾着自己肩膀时传来的温度。
想起他大口吃肉时满足的模样。
也想起方才他依赖地抓着自己衣袖、嘟囔着“别走”的样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而酸胀的情绪，缓缓充盈了他的胸腔。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顾清泫抓着自己的衣袖，如同守着一个珍贵而易碎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轻、极缓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拉过一旁的薄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了顾清泫身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月光。
窗外，星河低垂，万籁俱寂。客舍内，一坐一卧，一醒一眠，一刚一柔，勾勒出这秋夜最静谧也最暗流涌动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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