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烟气和雾气翻腾，饭菜香味混杂在一起，让人一闻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许仲往大锅里撒了把葱末，刚要装锅时，许老大挤进厨房：
“老二，里正家送来一碗萝卜炖肉，娘让你舀一碗肉菜给人送去。
村里家家都不容易，不能白白占了人家的便宜。”
“哎。”许仲接过许老大递来的碗，舀了一大碗鱼头豆腐汤，“喏，回家稍稍热一下就能吃。”
许老大刚端着碗离开，许老三又端着两个空碗走来：
“李木匠送来他娘亲手做的酱菜，周婶送来两箩筐刚拔的萝卜……”
许仲脑袋一疼，他还得忙着烧别的菜，干脆将锅铲塞到许望野手里：
“你来，我得做葱姜烧螃蟹、蒜蓉蒸生蚝，还有……”
许望野应下，开始分鱼头豆腐汤——谁让这菜烧了一大锅呢。
院子里，里正大儿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在何秀云的劝说下，到底还是收下了。
他谢过何秀云后，手挡在碗上，快步回了家。
家里和许家一样的热闹。
唯独两个小孩性子腼腆，蜷缩在屋里眼巴巴等吃饭，不像许家那几个那么调皮。
……刚刚差点一雪团砸到他碗里。
“回来就回来，怎么还拿人家东西？这多不好意思。”
得来娘亲的埋怨，里正大儿子笑了笑，把碗放在桌上：
“娘，何婶让我收下的，还说不收，就留我在许家吃团圆饭。大过年的，我哪好意思留在他们家吃饭？干脆就收下了。”
里正从厨房探头，好奇地问：“许家掌勺的是谁啊？还是你何婶吗？”
“不是，何婶在屋里烤火呢，好像是许仲。”
里正大儿子说完，刚要撸起衣袖去厨房帮忙，不想一屋子人都围了过来：“？”
“许仲做的啊……”里正迟疑了下，环视一圈，见儿子儿媳女儿孙辈都眼馋地盯着那碗鱼头豆腐汤，他大手一挥，“别的菜还得一段时间，我先热热这碗豆腐汤，一人分上两口，先垫垫肚子！”
许仲的厨艺，在临海镇可算出了名。
难得能尝上一尝，还不得抓紧了？
同样的感慨，发生在周家。
周坎几个月前投军，投的正是岭南卫所。
今天不是过年嘛。
卫所暂放半天的假。
周坎和赵冽、徐夏趁机回村一趟，看看家人，顺带吃个饭。
赵冽身为猎户，刚刚落脚山北村不久，家里又没了亲人。
周坎做主喊了赵冽来家里吃饭。
他和爹还在厨房烧菜呢，就见娘慢吞吞回了家，招呼他们先把鱼头豆腐汤热热。
周坎清楚娘这一趟出门，是干什么去的，看向那碗鱼头豆腐汤的神色尤其复杂。
可真是稀奇。
以往无赖混混样子的许仲凭厨艺，得了个好名声。
爱占便宜的程瑶，在米粉和木炭这两回，都为村里人做打算。
耍横爱欺负人的许空山，和动不动就打滚撞墙讹人的许悦溪，反倒进了官学……
换做还没投军的周坎，只会暗骂不可能，都是装的！
现在的他却稍稍成熟了些，深知人是会成长的。
譬如他，不止一次畅想杀海匪立军功，却因个头不高，和一群年岁差不多大的，被分到火头军中，不得不老实学做饭。
而赵冽射箭厉害，个头又高，身板挺拔，被分到一位新封的百户手底下当先锋。
徐夏打架不行，脑子灵活，现在卫所守库房……
周坎正发着呆，一股香味突地灌入脑海。
他咽了下唾沫，回神盯着锅里浓郁奶白的鱼头豆腐汤，释然一笑。
罢了。
“爹娘，赵大哥，吃饭了！”
*
许家人多，一桌坐不下，便分成了两桌。
小孩和小孩一桌，大人和大人一桌。
许老汉慢吞吞从厨房取来一碗醪糟，放在桌中央，刚要给几个儿子都分点尝尝。
许仲看到醪糟，眼睛一亮：
“爹，你还偷偷买了醪糟？正好，我待会儿拿来煮点醪糟红糖鸡蛋、酒酿小圆子……”
许老汉翻了个白眼：“这是拿来当酒喝的。”
不是拿来做菜的！
许仲从窗边拿起一坛酒：“我这有坛烧酒，醪糟留着吧，来来来，都尝尝啊。”
许老汉嗅着清冽的酒香，气冲冲收起醪糟，再端过酒喝了一口：
“嘶！”
好辣！
许仲嘿嘿一笑，被程瑶瞪了一眼后，赶紧招呼亲爹：
“这酒度数高些，爹你快吃菜，可别烧了胃。”
许老汉辣得脸都红了，看在过年的份上，再看在何秀云掐了他的份上，没有说什么：
“得了，都开吃吧，菜都快放凉了。”
许悦溪坐在靠里的小孩桌，左边是十二岁的许凝云，右边是十六岁的许孟九。
两人隔着她边吃边聊。
许悦溪就不一样了。
饭菜就得抢着才好吃。
在她一声吆喝下，一桌小孩忘了爹娘揪着耳朵说过的话，欢欢喜喜开始抢菜。
许望野眼看没人拦着，不得不开口：
“抢到碗里的，都得吃完，可不能浪费！”
许梦章作为许老三的儿子，继承了亲爹的利索嘴皮子：
“野堂哥放心，二叔做的饭菜样样都好吃，我们还怕不够吃呢，怎么可能吃不完。”
许望野听着他跟许悦溪学坏不学好，故意喊‘野堂哥’，他撸起袖子，抢了一块香喷喷的鸭腿，放到许悦溪碗里。
许悦溪眨眨眼，想说鸭腿留着小孩吃吧，转念一想她现在也是小孩。
她笑眯眯咬了一口鸭腿：“谢谢野堂哥。”
许望野低声嘀咕一句‘促狭鬼’，低头开始扒饭。
许空山就坐在他旁边，咽下一大口饭菜后，大咧咧地道：
“你酱菜配饭不吃肉不行啊，多吃点肉，才能长高。”
这话一出，隔壁桌的许闻风忍不住扭过头：
“空山说的对，你明天都十五了，个头还没到空山的肩膀……”
许望野面无表情将许闻风推了回去：“大嫂身子弱，又怀了双身子，你照顾她去。”
许闻风嘟囔两句，扭头避开海鲜之类的，给郑袖舀了碗鸡汤炖粉条。
许望野迟疑了下，慢吞吞夹了半块葱姜烧螃蟹放到碗里。
*
霍星蓝因宋岭的事，被带去县衙盘问，除夕晌午才放出来。
她冒着寒风朔雪，骑着小毛驴回到山北村，本以为家人会关心她，会到镇上找她，会……等着她一起吃团圆饭。
然而推开院门，看到的却是一桌吃剩的残羹。
霍母坐在炭盆前，瞥她一眼，甚至连问都没问上一句，只交待道：
“回来的正好，赶紧收拾碗筷去洗碗。”
全家没有一个人吭声。
霍星蓝牵着小毛驴站在刺骨冷风中，突地想起上一次被抓进大牢，唯有娘在村里到处借银子救她。
唯有娘，时时记挂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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