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烛火摇曳，将康熙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更显威严莫测。胤礽手捧那份关于准噶尔奸细与精铁的密折，只觉得薄薄的纸张重逾千斤，后背的冷汗几乎浸湿了里衣。密折上还隐约提到“资金流向复杂，疑似有宫内背景”，更让此事扑朔迷离。
康熙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看完了？有何想法？】
胤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皇阿玛将此密折给他看，绝非仅仅告知，更是一种试探！试探他对此事的反应，试探他与格物院、与戴梓具体项目的关联！
他深吸一口气，将密折恭敬地放回御案，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怒：【回皇阿玛，准噶尔狼子野心，亡我之心不死！竟敢遣奸细潜入京畿，图谋不轨，实乃罪该万死！儿臣以为，当立即严查涉案匠坊，顺藤摸瓜，务必将其在京势力连根拔起！】
他先是表态，将重点完全放在“奸细”和“图谋不轨”上，随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而坦然：【至于戴梓……】胤礽苦笑一下，语气转为恳切，【不瞒皇阿玛，正因南苑时疫之事，儿臣与太子妃深感现有医械消毒之法耗时费力，且药液提纯不易，影响防疫成效。太子妃忧心民生，遍查杂书古籍，偶然看到些关于‘密封蒸煮’可极大提升消毒效率、‘反复蒸馏’或可得更纯药液的零星记载。儿臣觉得此事若成，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便让略通格物之学的戴梓试着琢磨，看能否将书中构想变为现实，也好为日后防疫增添一得力手段。此次南苑之行，赵院判亦深感若有此类器具，必能事半功倍，减少医者感染风险。若因此需要些精铁试制部件，也皆为此用。】
他巧妙地将戴梓的新项目与刚刚立下大功的“防疫”事业紧密挂钩，继续说道：【戴梓此人，皇阿玛是知道的，一沾技术便痴迷。但若说与火器或外敌有关……】胤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儿臣以为绝无可能！其所究皆为医用防疫，儿臣亦时常过问进度，此心天地可鉴！若皇阿玛有所疑虑，可即刻派人查验格物院一应物料记录及成品，儿臣与戴梓愿全力配合！】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需要精铁的事实（无法完全隐瞒），又将其动机完全导向正当且近期有功的“医疗”领域，并主动要求查验，以示坦荡。
康熙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半晌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在胤礽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看穿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朕不过随口一问，你倒解释得详尽。】康熙忽然淡淡一笑，语气莫测，【戴梓是个人才，太子妃有心于医药惠民也是好事。此次防疫，她与赵院判确有功绩。只是……】他语气微沉，【瓜田李下，不得不防。非常时期，格物院所用一应铁料、匠役，需格外谨慎，记录在案，随时备查。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胤礽立刻躬身，【儿臣回去后便严令戴梓，所有物料申领、匠人调用，皆需记录明细，定期呈报内务府及皇阿玛御览！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含糊！】
【嗯。】康熙似是满意了这个回答，挥了挥手，【下去吧。奸细之事，朕自有安排。管好你的人和院子。】
【儿臣告退。】胤礽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缓缓退出了乾清宫。直到走出大殿，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内里的衣衫已然湿透。皇阿玛的试探，如同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回到毓庆宫，元锦早已焦急地等待多时。见胤礽脸色苍白地回来，立刻迎上前：【殿下，出了何事？】
胤礽将乾清宫中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元锦听完，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好险！皇阿玛此举，试探之意甚浓。幸而殿下应对得当，将事情引向了医科之用，借了防疫的东风。】
【虽是如此，但皇阿玛已然起疑。】胤礽眉头紧锁，【日后格物院一举一动，必在严密监视之下。戴梓所需精铁和匠人，反而更难了。】
【殿下，】元锦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或许，我们可化被动为主动。】
【哦？如何主动？】
【既然皇阿玛要求记录在案，随时备查，那我们便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元锦思路清晰起来，【殿下可即刻以‘协助防疫清疾科研制高效消毒及提纯设备’为由，正式向内务府和皇阿玛上一道请旨奏折，列明所需物料、匠人种类及数目，并详尽阐明此物若成，将如何用于蒸煮消毒医械、提纯药液、减少时疫传播，利国利民。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反而显得我们心底无私。】
【此计大妙！】胤礽眼睛一亮，随即微微蹙眉，【只是……这‘栈道’需修得足够逼真。所需物料种类、数量，乃至成品模样，都需仔细斟酌，既要能解释得通，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引人怀疑。】
【殿下所虑极是。】元锦点头，【此事可让戴先生主导列出清单，他深知其中关窍，知道哪些可以明写，哪些必须隐藏。至于成品，无非是些形状特异的锅罐、导管、冷凝器之类，我们就称其为‘高效蒸煮消毒罐’、‘药液提纯器’，外人看来，不过是奇巧些的器具，绝不会想到其他。与此同时，】她压低声音，【让戴先生将真正核心的、敏感的工艺步骤拆分，由绝对可靠的心腹弟子在隐秘处完成组装调试。明面上的记录，只显示最普通不过的铁料加工和零件打造。如此，即便有人来查，看到的也只是在皇阿玛那里过了明路的‘医科用具’研制，抓不到任何错处。】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胤礽抚掌赞叹，【锦儿，你真是我的女诸葛！孤这便去写折子！】
翌日，胤礽的奏折便呈到了康熙案头。奏折写得极为漂亮，通篇围绕“防疫”、“惠民”、“强健国民”展开，将需要精铁和匠人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康熙看完奏折，沉吟片刻，对梁九功道：【太子倒是学乖了。准了。让内务府按单拨付，一应记录需详实，朕要亲自过目。】
【嗻。】
消息传出，胤禩那边顿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听着门下官员的汇报，脸色阴沉：【防疫之功，倒成了他们最好的护身符！】他心下狐疑更甚，太子妃为何总能从“杂书”中翻出这些恰能解困又冠冕堂皇的妙法？【盯紧！】他冷声道，【我就不信他们真能天衣无缝！格物院出来的每一块铁料，每一个零件，都给我想办法查清去向和用途！特别是那些最终不见踪影的！】
于是，格物院在一种诡异的“透明”环境下开始了研发。内务府拨来的物料记录清晰，戴梓带着弟子们每日敲敲打打，做出的东西看起来也确实是些奇形怪状的容器和管子，似乎与医疗消毒沾边。在更严密的监视下，暗中窥探的人记录下一堆“消毒罐”、“提纯器”的零件清单，总觉得有些地方的精细程度超乎寻常，但面对这皇帝首肯、名正言顺的项目，确实抓不到任何错处。
而真正的技术核心，则在夜深人静时，由戴梓最信任的两位弟子在隔音极好的密室内完成。
与此同时，南苑的疫情在防疫科的得力处置下，已接近尾声。赵院判凯旋回京，不仅受到了康熙的嘉奖，更在民间和太医院内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元锦趁机向胤礽建议：【殿下，防疫科此次立下大功，正当趁热打铁。可否奏请皇阿玛，将防疫科之编制、规程、乃至此次应对时疫之经验，整理编撰成册，下发各州县府衙，令其仿效，建立初步防疫应对之制？即便不能立刻全面推行，亦可先在直隶地区试行。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善政。】
胤礽深以为然，再次上奏。
康熙览奏，深感欣慰。太子夫妇虽屡遭风波，却总能将精力集中于实事、正事，且所思所想，皆着眼于江山社稷之长远。他朱笔一挥，再次准奏。
毓庆宫的声望，因一次次实实在在的惠民之举，逐渐巩固提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胤禛突然秘密来访。他脸色凝重，屏退左右后，对胤礽和元锦低声道：【二哥，二嫂，我手下的人追查准噶尔奸细那条线，最近似乎摸到了一点奇怪的尾巴。】
【什么尾巴？】胤礽警觉地问。
【那些奸细不仅打听精铁匠人，其活动资金流动隐秘，有几笔大额款项，经过多层周转，最初源头竟隐约指向……京西的皇粮庄。】胤禛压低了声音，【弟弟觉得此事绝非巧合，若皇粮庄被蛀虫利用乃至勾结外敌，则后患无穷！当然，这只是极其隐秘的线索，尚无实据。】
胤礽和元锦的心猛地一沉。皇粮庄！那可是直接隶属于内务府，为宫廷提供粮秣的重要皇庄！
【四弟，此事事关重大，未有铁证之前，绝不可对外透露半分！】胤礽神色极其严肃。
【弟弟明白。】胤禛点头，【我会继续暗中追查，一有确凿消息，立刻禀报二哥。】他顿了顿，又道，【另外，二哥、二嫂还需小心。八弟近日看似安静，但其门下官员与内务府那些被清洗人员的家眷、旧部，暗中往来甚是频繁，恐不会善罢甘休。】
送走胤禛，胤礽和元锦的心情都沉重起来。风波看似平息，实则水下暗潮汹涌，更危险的漩涡似乎正在形成。
【他们这是见正面难以撼动我们，开始试图从更根基处动手了。】元锦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是警惕，【皇粮庄……若真被他们利用来资敌，或是栽赃陷害，后果不堪设想。】
【孤知道。】胤礽握住她的手，眼神锐利，【看来，光是防守是不够的了。或许，我们也该看看，他们的根基之处，是否就那么干净。】
夜色渐深，毓庆宫的烛火久久未熄。新的风暴正在酝酿，而这一次，交锋的战场或许将更加隐秘，也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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