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忠叔张开的双臂在我眼前晃动，像一道脆弱不堪的屏障。但我的全部感官，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死死地、不容抗拒地钉在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上。
镜子里，我的倒影。
惨白，惊惶，眼神涣散，嘴唇微微颤抖——一个被接踵而至的死亡和指控彻底压垮的年轻人。
可就在母亲那句“看看镜子里你的样子！”的尖叫声中，就在我转头的刹那——
镜中那个“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
冰冷！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
快得像视网膜上残留的错觉，却像一柄裹挟着千年寒冰的重锤，狠狠砸进我的脑海！砸碎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灵魂被异物侵占撕裂的、最原始的咆哮！身体里奔涌的血瞬间变得滚烫，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极致的冰火两重天，将我的大脑烧灼得一片空白，只剩下唯一一个狂暴的念头——
毁了它！
毁了那面该死的镜子！毁了里面那个东西！
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赤红着双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向前冲去！忠叔试图阻拦的手臂被我狠狠撞开，他踉跄着跌向一边。我的目标只有一个——梳妆台上那个巨大的、镶嵌在雕花边框里的镜面！
“林深！你疯了！住手！”母亲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在身后炸响，混合着忠叔痛苦的呼喊。
我充耳不闻！
几步就冲到梳妆台前！沉重的实木台面，冰冷的雕花金属边框。镜面光滑如初，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狰狞扭曲的脸，还有身后母亲惊恐万状、试图扑上来的身影。
镜子里，我的倒影也在剧烈地喘息，眼神狂暴。但就在我冲过来的瞬间，那张脸上的惊惶和狂暴……似乎被强行扭曲、压制了下去？嘴角……那抹冰冷僵硬的弧度，再次浮现！它甚至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像一张无声嘲笑的鬼脸，牢牢地“贴”在镜中我的脸上！
“滚出来！！”我嘶吼着，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双手狠狠抓住梳妆台沉重的实木边缘，手臂上青筋暴起！腰腹发力，喉咙里发出用尽全力的闷哼！
“吱嘎——哐啷！！！”
沉重的梳妆台被我以蛮力猛地掀翻！巨大的镜面带着沉重的边框，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狠狠砸向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不是清脆的玻璃破碎，而是沉闷、厚重、带着无数裂痕瞬间蔓延的恐怖声响！如同巨兽濒死的哀鸣！
巨大的镜面并没有立刻粉碎，而是在撞击的瞬间，布满了无数放射状的、蛛网般密集的裂痕！每一道裂痕都深深切入镜面深处，将镜中映照出的世界——我狰狞的脸，母亲惊恐扑来的身影，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地毯上那片深黑的水渍，姑姑扭曲的遗体——切割、撕裂、扭曲成无数怪诞离奇的碎片！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声巨响中，彻底崩解！
碎裂的镜面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扭曲姿态，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林深！你这个疯子！恶魔！！”母亲终于扑到了我身后，冰冷颤抖的手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抓住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瞬间刺破了我的皮肤！尖锐的疼痛传来。她用力拉扯着我，试图把我从那堆破碎的、布满裂痕的镜子前拉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嘶哑，“你看看你干了什么！你这个丧门星！凶手！警察！警察怎么还没来！抓他啊！！”
她的拉扯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视线被迫离开了那堆布满裂痕的镜子碎片。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从门外走廊的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重物沿着光滑大理石地面滑动、拖行的声音。呲啦……呲啦……
声音在死寂的、只有母亲歇斯底里哭骂和玻璃碎片轻微震颤余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忠叔也听到了。
他原本要去扶被撞开的椅子，动作猛地僵住。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比刚才看到姑姑遗体时更浓烈的、无法形容的惊骇！他猛地扭头看向卧室门口！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不祥预感的电流瞬间席卷全身！我猛地甩开母亲死抓着我胳膊的手，力道之大让她惊呼着向后倒去。我顾不上她，像离弦之箭般冲向卧室门口！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壁灯投下微弱的光晕。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靠近楼梯口的地面。
深红色的、带着繁复花纹的昂贵地毯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痕迹的尽头……
是母亲刚才甩脱的那只天鹅绒室内拖鞋。
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我的视线，顺着那道湿漉漉的拖痕，艰难地、颤抖地向上移动。
楼梯口。
旋转楼梯的金属栏杆扶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栏杆下方，靠近第一级台阶的位置。
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
穿着和母亲刚才一样的丝绒睡袍。深蓝色，此刻却沾满了大片深色的、正在迅速扩散的污渍。
是母亲！
她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头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歪斜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支柱上。浓密的卷发凌乱地覆盖着半边脸，露出的另外半边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忠叔也冲到了门口，他看到了楼梯口的景象。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挤出，随即变成了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靠着门框才勉强没有瘫倒。
我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彻底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冷僵硬得如同冰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冲撞着，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预知……没有来。
没有水晶灯坠落的瞬间，没有旋转餐厅的失重感，没有泳池边的消毒水味……这一次，死亡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悄无声息！就在我的身后！就在我掀翻镜子、与母亲撕扯的混乱瞬间！
是巧合？是意外？还是……那无形的死亡之手，已经彻底抛弃了“预演”的形式，变得更加直接，更加……随心所欲？
“妈……”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迈开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楼梯口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忠叔在我身后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距离在缩短。
母亲蜷缩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她歪斜的头颅下，深蓝色的丝绒睡袍领口处，一片深色的、粘稠的液体正缓缓洇开，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
还有……气味。
浓烈的消毒水味！与姑姑卧室地毯上那片深黑水渍散发出的气味，如出一辙！
它霸道地钻入我的鼻腔，冰冷刺鼻，瞬间盖过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也盖过了那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
我的脚步在距离母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身体僵硬得无法再前进一步。
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母亲蜷缩的身体，投向楼梯下方——那片被更深沉黑暗笼罩的区域。
就在楼梯转角平台的阴影里。
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极其缓慢，极其细微。
像是一团模糊的、深色的影子，在无声地蠕动。又像是一双……眼睛？
一双没有任何眼白、纯粹由最深沉的黑暗凝聚而成的眼睛，正从那片阴影的深处，无声地、冰冷地……凝视着我。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
“谁？！”我嘶声力竭地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扭曲变调！身体猛地绷紧，摆出一个徒劳的防御姿态！
忠叔被我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啜泣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楼梯下方的黑暗，却什么也看不见，脸上只剩下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楼梯转角的阴影里。
那模糊的蠕动，那双仿佛存在的、冰冷的黑暗之眼……在我吼声落下的瞬间，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依旧冰冷地、固执地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缠绕着母亲身体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缠绕着地毯上那道湿漉漉的拖痕，缠绕着那只孤零零的、躺在冰冷大理石上的天鹅绒拖鞋。
也缠绕着我，如同一条冰冷的、正在缓慢收紧的绞索。
预知梦的齿轮……似乎彻底脱轨了。
或者说，它只是撕掉了那层“预演”的伪装，露出了更加狰狞、更加无法预测的……本相？
冰冷的、无形的注视感，并未消失。
它从楼梯下的黑暗中转移了。
仿佛……正从四面八方，从这栋巨大豪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阴影里，穿透墙壁，穿透空气，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无声地宣告着：
躲藏？阻止？反抗？
皆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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