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慈大师枯瘦的身躯被那翻涌的、粘稠如实质的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张无忌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深渊,身前是茫茫戈壁,怀中是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周芷若。
“走!”
莫声谷饱含内力的一声嘶吼,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瞬间惊醒了因目睹大能陨落而陷入短暂失神的武当、峨眉弟子。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和悲怆,残存的数十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紧跟着莫声谷,朝着远离那坍塌山谷的方向亡命奔逃。
张无忌几乎是凭借本能迈开了双腿。脚下碎石嶙峋,每一步都踉跄得如同深陷泥沼。怀中周芷若的体温正以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流失,她脸上结着青黑色的寒霜,刺骨的冰冷隔着衣物透入他的胸膛,如同跗骨之疽,不断蚕食着他本已枯竭的九阳真气,连带着他自己的体温也一点点被带走。
他不敢低头看,只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生气渡给她。
“玄慈大师…苍生…”玄慈大师最后的话语,混合着深渊之主那非人非兽的狂笑和一众弟子仓惶的喘息、兵刃磕碰的声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沉重的责任与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化作两块巨大的磨盘,残酷地碾磨着他的精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和戈壁干燥呛人的沙尘。
“桀桀桀…”
那令人骨髓冻结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诡异笑声并未因山谷的崩塌而消散,反而如同无形的毒瘴,紧贴着他们的后背蔓延开来。声音里饱含着玩弄蝼蚁般的恶意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兴奋。
“小虫子…跑吧…挣扎吧…深渊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直接钻进每一个人的耳蜗深处,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心防。几个内力稍浅的年轻弟子身形猛地一晃,眼神瞬间变得空洞麻木,脚步停了下来,竟似要转身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清心!”莫声谷厉啸一声,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他反手一掌拍在一个神情呆滞的武当弟子背上,纯正的太极内力瞬间透入,将那弟子眼中弥漫的黑气驱散些许,“抱元守一!堵住双耳!莫听邪音!跑!”
队伍重新获得方向,但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死亡的跫音紧随其后,每一次那深渊之主的低笑响起,都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众人心头。
“嗡嗡嗡——”
低沉而密集的振翅声毫无征兆地从后方传来,速度极快,如同风暴骤起!
“后面!”一名峨眉女弟子惊恐回头,尖叫声划破夜空。
只见一片浓厚的、翻滚着的“乌云”正以惊人的速度贴着地面向他们席卷而来!那不是云,而是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黑色甲虫!每一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它们的甲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幽光,复眼猩红如血,疯狂振动的翅膀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
“噬魂虫!快闪开!”莫声谷脸色剧变,瞳孔骤然收缩,认出了这传说中只存在于幽冥深处的恐怖之物。他猛地转身,青锋剑瞬间爆发出璀璨的青色光华。剑影如轮,太极圆转的剑意化作一面巨大的青色气盾,横亘在汹涌而来的虫潮与奔逃的众人之间!
“砰!砰砰砰!”
铺天盖地的黑虫悍不畏死地撞上青色气盾,发出沉闷如雨的撞击声。剑光每一次搅动,都有大片黑虫被绞杀成墨绿色的腥臭汁液,溅落在地上腾起缕缕黑烟。然而虫潮无穷无尽,前仆后继,青色光盾剧烈波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莫声谷须发戟张,额头青筋暴起,脸色迅速由红转白,显然内力消耗巨大。
“莫七叔!”张无忌目眦欲裂。怀中周芷若的冰冷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若放下她去援手,芷若顷刻间就会被寒气彻底冻结心脉!可看着莫声谷在虫潮冲击下摇摇欲坠的身影,他心如刀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到了莫声谷左右。
“七师叔!我们助你!”宋青书与殷梨亭同时大喝。宋青书手中长剑疾点,迅捷如风,使的是武当“神门十三剑”的凌厉快招,剑尖所至,精准地刺穿一只只飞虫脆弱的头部。殷梨亭则沉稳如山,手中长剑划出浑圆的轨迹,太极剑意绵绵不绝,将漏过青色巨盾的零散飞虫尽数拦下绞碎。两人一攻一守,配合莫声谷的正面强挡,暂时稳住了防线。
“走啊!”莫声谷牙关紧咬,嘴角已然渗出血丝,嘶吼着催促张无忌和后面的弟子,“别管我们!带芷若走!去光明顶!”
张无忌看着三位师叔伯瞬间被翻滚的黑色虫潮半包围,那嗡嗡的振翅声如同死亡的号角,撕扯着他的神经。莫声谷嘴角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目惊心。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混合着腥甜冲上脑际,强行压下了回身搏命的冲动。
“走!”张无忌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尽的痛苦和决绝。他抱着周芷若,猛地提速,朝着戈壁深处那象征着最后希望的模糊轮廓——光明顶的方向,亡命狂奔。残余的弟子们紧随其后,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悲愤与恐惧。
虫潮如同跗骨之蛆,一部分被莫声谷三人死死缠住,另一股分流则锲而不舍地紧追张无忌等人的队伍。黑暗的戈壁滩上,一场绝望的追逐无声上演。脚下的砂石在飞速后退中卷起烟尘,身后的“嗡嗡”声如同催命符,不断逼近。
“啊!”一声惨嚎自身后响起。一名落在最后的峨眉弟子被几只速度极快的噬魂虫扑中了小腿。那黑虫的利齿如同烧红的烙铁,轻易撕裂布帛和皮肉,瞬间钻入血肉之中!肉眼可见的,那名弟子的小腿肌肉迅速干瘪发黑,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直挺挺地栽倒下去,连挣扎都来不及发出。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皮肤变得灰败,几缕黑气从七窍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那黑气并未消散于空气,反而如同有生命般蜿蜒盘旋,迅速融入追袭的虫潮之中。虫群仿佛得到了滋补,猩红的复眼更加明亮,振翅的嗡嗡声陡然高亢了几分,追击的速度猛地暴涨!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每个人的心脏。同伴的惨死就在眼前,那诡异的黑气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分开走!能走一个是一个!”殷梨亭焦急的声音从远处虫群的包围中传来,带着内力,清晰入耳。
队伍瞬间分散,如同被惊散的鸟雀,各自选择方向,没入戈壁黑暗中,试图分散虫子的注意。张无忌抱着周芷若,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那越来越清晰、如同巨人脊背般隆起的巨大山峦阴影——光明顶!那是最后的堡垒!
身后的“嗡嗡”声紧追不舍,如同死神冰冷的呼吸喷在脖颈上。他体内的九阳真气早已枯竭,此刻全凭着远超常人的体魄和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支撑。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块,每一次抬起都重若千钧,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周芷若在他怀中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呻吟,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牙关紧咬,连轻微的呻吟都被那彻骨的寒意冻结在喉咙深处。张无忌的心猛地一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心脉的搏动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那侵入骨髓的幽冥寒气正贪婪地吞噬着她最后的生机。
“芷若…撑住…光明顶就在前面!”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既是说给她听,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终于,光明顶那险峻的山势轮廓如同巨兽般耸立在眼前。然而,希望刚刚升起,便被眼前的景象瞬间击得粉碎!
整个光明顶的山麓,已然化作一片修罗屠场!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无数奇形怪状的怪物汇成一股股黑色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明教弟子们仓促构筑的防线。那些怪物有的形似人形,但皮肤溃烂流脓,关节扭曲生长着骨刺;有的则是巨大的、覆盖着鳞甲和骨板的爬行兽类,涎水横流,利爪轻易撕裂岩石;更有一些如同被强行拼凑缝合起来的尸块集合体,发出无意义的、令人作呕的嘶吼。
而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层稀薄却无处不在的、带着浓重硫磺和腐臭气息的黑色雾气。这雾气仿佛拥有生命,如同毒蛇般钻入激战中的明教弟子口鼻。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们的动作变得迟滞一分。那些不慎吸入过多黑气的弟子,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继而转为一片浑浊的漆黑,神智迅速被狂乱和杀意取代,竟挥舞着兵刃,不分敌我地砍向身边的同伴!
“杀!杀光他们!”一个眼窝深陷的明教小头目嘶声狂吼,手中弯刀却斩向了自己身侧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兄弟!那被砍中的弟子脸上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捂着喷血的喉咙缓缓倒下。
混乱!彻底的混乱!自相残杀!黑雾如同无形的手,精准地挑动着每个人心中最原始的暴戾与恐惧。
防线摇摇欲坠,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怪物的嘶吼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
张无忌抱着周芷若,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战场边缘。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比之崩塌的不周山山谷,残酷百倍!这就是深渊之主的手段?仅仅一丝力量的渗透,就足以让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崩解?
一个浑身浴血、左臂不自然下垂的明教五行旗掌旗使认出了张无忌,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希望的微光:“是张教主!张教主回来了!快!掩护张教主上总坛!”他嘶吼着,带着身边几个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的弟子,不顾一切地朝着张无忌方向冲来,用血肉之躯试图劈开一条血路。
然而,这举动立刻吸引了更多怪物的注意和黑气的缠绕。那掌旗使刚冲近几步,一缕黑气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鼻腔。他的身形猛地一僵,眼中那点清明彻底被疯狂的黑气取代,脸上肌肉扭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手中的钢刀猛地一折,竟狠狠捅向自己身边一名年轻弟子的后心!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王旗使!”那年轻弟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带着满眼的错愕和痛苦倒了下去。
“桀桀…”被黑气控制的王旗使发出非人的怪笑,舔了舔刀尖上的鲜血,目光转向张无忌,充满了赤裸裸的嗜血欲望。他身边的几名弟子也被黑气侵蚀,眼神浑浊,一同围了上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无忌。前方是步步紧逼、陷入疯狂的昔日同袍,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噬魂虫潮。他抱着周芷若,退无可退!难道刚冲出山谷,就要葬身于此?难道连最后一丝希望也要被这无边的黑暗掐灭?
“不!我绝不能死在这里!芷若也不能!” 一股暴烈的、源于生命最深处的呐喊在他心底炸开!沉寂的丹田深处,那微弱的、近乎熄灭的九阳火种仿佛被这绝境中的不屈意志点燃,猛地跳动了一下!
这一跳,微弱却炽热!
一股细微却精纯无比的力量猛地从丹田气海深处炸开,如同沉寂火山中骤然喷发出的一缕熔岩!这力量瞬间流窜过他干涸断裂的经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又在撕裂处燃起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暖流——那是濒临熄灭的九阳真气在意志之火下强行燃起的最后星火!
“滚开!”
张无忌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仰天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那几名被黑气控制、手持滴血钢刀围杀上来的昔日同袍,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踏碎了恐惧!
他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不再追求任何精妙的招式,只剩最为原始和暴烈的本能!指尖萦绕着那一丝强行催逼出的、微弱却炽烈如焚的九阳真气!
“嗤啦——!”
手爪破空,带着灼热的气流,精准地切入那被控制的王旗使挥刀劈来的轨迹之中,没有一丝花巧,五指如同钢钩,死死扣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呃啊!”王旗使发出一声非人的痛嚎。张无忌指尖那丝炽热的九阳真气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皮肉之上!更有一股沛然灼热的气息,顺着接触点,蛮横地冲入对方被黑气盘踞的经脉之中!
如同滚油泼雪!
缠绕在王旗使手腕乃至向心脉蔓延的丝丝缕缕黑气,在接触到这股九阳真气的瞬间,发出一阵密集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滋滋”声响,如同被烈焰舔舐的油脂,竟猛地向后退缩、扭曲、崩散!
“吼!”王旗使身体剧颤,脸上的疯狂狰狞瞬间被极度的痛苦取代,仿佛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激烈撕扯对抗。他扣住钢刀的手指本能地一松。
张无忌左手顺势一抄,将那柄染血的钢刀夺入手中!刀入手,沉重冰冷,带着前一刻同袍相残的温热血腥气。他没有半分犹豫,借着夺刀之势,身体如同陀螺般疾旋!
刀光炸裂!
匹练般的寒芒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杀意,以他身体为中心,划出一个完美的、致命的圆环!
噗!噗!噗!
刀刃入肉的闷响几乎连成一声!围在他身周的三名被黑气侵蚀、神志不清的明教弟子,连同那位刚刚手腕被灼伤的掌旗使,动作同时僵住。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开了他们颈侧的动脉,带走了所有生机,也切断了那操控他们的无形黑线。
四道血泉喷涌而起,温热粘稠的液体溅了张无忌满头满脸。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战场上硝烟与黑气的腐臭,猛地灌入鼻腔,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动着重伤未愈的经脉,痛彻骨髓。强行催动那最后一丝九阳真气的反噬,如同无数烧红的小针在他的四肢百骸中穿刺。握着刀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承受钢刀的重量。
然而,这惨烈的一刀,竟奇迹般地暂时清空了周围数丈之地。无论是那些扭曲的怪物,还是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的明教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同归于尽气势的杀戮所震慑,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张教主!这边!”一个嘶哑却带着狂喜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
张无忌猛地抬头,血污模糊的视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挥舞着双手。身形精悍,脸上带着疲惫和数道新添的血痕,正是五行旗中锐金旗的副掌旗使吴劲草!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伤痕累累却眼神依旧清明的锐金旗精锐,他们显然刚刚从侧翼杀出重围,此刻正组成一个尖锐的锥形阵,锋利的长矛和腰刀指向张无忌的方向,意图打通最后一段通往山顶的通道。
“吴副使!”张无忌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他没有丝毫犹豫,趁着周围敌人被震慑的刹那空隙,抱着周芷若,将最后一点力气全部灌注于双腿,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吴劲草等人冲去。他的动作踉跄而狼狈,每一步都踩在血泊和尸体之上,但速度却快得惊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爆发力支撑着他冲向那最后的生路。
“拦住他们!吃了他们!”混乱的怪物群中,一个嘶哑难辨、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指挥者。更浓郁的黑气开始向着吴劲草的小队和张无忌涌来。
“锐金旗!变阵!地载!”吴劲草须发皆张,怒吼声响彻战场。他身后的十几名锐金旗精锐瞬间动作,脚步交错,长矛手迅速后撤,刀盾手则顶到前方,一面面沉重的铁盾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十几面盾牌紧密相连,瞬间化作一道坚韧的弧形壁垒,硬生生挡住了侧面扑来的怪物潮和那试图缠绕渗透的丝丝黑气!
“走!”吴劲草一把将冲到近前的张无忌推向盾阵后方早已打开的一道缝隙,自己则横刀挡在缺口处,如同一块磐石。“教主在上!带张教主上去!快!”
张无忌抱着周芷若,一头撞进盾阵的保护圈内。他最后回头一瞥,只见吴劲草那精悍的身影已被汹涌扑上的怪物和翻滚的黑气瞬间淹没,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吼声在刀剑的碰撞与怪物的嘶嚎中短暂地响起:“犯我明教…虽远…必诛!”随即戛然而止。
“吴副使!”张无忌心头剧震,一股悲愤冲上喉头。但他甚至来不及悲痛,就被盾阵内仅存的几名锐金旗弟子连推带拽地护着,沿着一条被鲜血浸透的石阶小道,向着光明顶总坛的方向亡命攀登。身后,盾阵在怪物疯狂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变形呻吟,最终轰然破碎,最后的抵抗被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中。
通往总坛的石阶崎岖陡峭,如同登天之路。两侧高耸的崖壁上,不断有明教弟子依托地利向下抛落滚石檑木,射出劲弩箭矢,试图迟缓下方怪物的追击。尸体堆积在狭窄的阶梯上,踩上去滑腻而粘稠。空气腥臭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污血。
周芷若在张无忌怀中发出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呻吟,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张无忌低头,惊骇地发现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几缕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的黑气正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地游动!那幽冥寒气,竟已开始侵蚀她的体表!
“芷若!”张无忌肝胆俱裂,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身后的惨叫声和怪物的嘶吼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身后追击者口中喷出的浓重腥臭。
终于,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攀登,他冲上了光明顶总坛开阔的广场!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广场上,战斗同样惨烈到了极点!
原本宏伟的明教总坛大殿,此刻多处坍塌,火焰在断壁残垣间肆虐。广场中央,一场殊死的混战正在上演。五散人中的说不得和尚浑身浴血,袈裟破烂,正挥舞着一根沉重的禅杖,与一头形如巨蜥、尾巴却长满骨刺的怪物缠斗,每一次杖击都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声。冷谦身法飘忽如鬼魅,手中判官笔疾点,专攻人形怪物的关节窍穴,但围攻他的怪物太多,险象环生。周颠破口大骂,招式大开大合,拳掌带风,硬撼着几头蛮力惊人的巨怪,身上已有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韦一笑的身影如同一道青烟,在战场边缘极速穿梭,试图用寒冰绵掌冻结那些被黑气侵蚀的弟子,延缓他们的行动。但他每一次靠近,那无形的黑气就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逼得他不得不迅速远避,显然消耗极大。
杨逍的身影最为显眼。他身处混战中心,一袭白衣早已被血污浸透染红,却依旧飘逸出尘。他双手翻飞,精妙绝伦的乾坤大挪移心法运转到极致,身周丈许之地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力场漩涡。无论是怪物的扑击、兵刃的挥砍,甚至是弥漫过来的黑色雾气,一旦靠近这个区域,轨迹都会发生诡异的偏折,或是撞在一起自相残杀,或是被引偏打向别处,或是被暂时扭曲排开。
然而,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以杨逍为中心形成的“挪移力场”如同怒海中的孤礁,虽然暂时未被攻破,但每一次偏转攻击,都让杨逍的脸色苍白一分。他脚下的青石板寸寸龟裂,显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无数攻击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不断冲击着这最后的屏障。力场边缘的扭曲空气剧烈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密布,随时可能崩溃!力场之外,明教教众伤亡惨重,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
“杨左使!”张无忌抱着周芷若冲入广场,声音嘶哑地高喊。
他的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
然而,一直凝神操控力场、脸色凝重如水的杨逍,在听到张无忌声音的瞬间,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无忌!”杨逍一声清叱,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疲惫,“去后山!光明洞!阳教主在等你!” 他说话的同时,双手猛地向两侧一展,乾坤大挪移的力场骤然扩张,硬生生地将身前几头扑击的巨兽和侧面射来的几支劲弩强行带偏了方向,为张无忌在混乱的战场中央,短暂地撕开了一条直通总坛大殿后方的狭窄通道!
通道两侧的怪物和陷入疯狂的教众被这突如其来的力场搅动,动作顿时一滞。但通道极其狭窄,只够一人勉强通过,而且正在急速合拢!
“走!”冷谦的声音嘶哑响起,他拼着硬挨了一头怪物利爪在肩头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判官笔如毒龙出洞,点翻了一个试图扑向通道口的教众。说不得和尚也怒吼一声,禅杖横扫,将侧面涌来的几只怪物暂时逼退。
此刻的张无忌,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怀中周芷若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之火在支撑。他没有任何犹豫,抱着周芷若,如同一道血色的箭矢,朝着杨逍用性命撕开的那条通道猛冲过去!他能感觉到身后劲风呼啸,那是被挪移力场激怒的怪物和失去理智的教众在疯狂追击。
通道狭窄而短暂!
就在他抱着周芷若冲出通道尽头,身影即将没入总坛大殿那破损的后门阴影中时,一股极其阴冷、充满恶意的气息如同毒蛇般锁定了他!
“吼——!”
一声震耳欲聋、饱含杀意的咆哮自身后响起!是那头被杨逍挪移力场激怒的、形如巨蜥的怪物!它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张无忌的背影,粗壮的四肢蹬地,坚硬的地面炸开碎石,庞大的身躯竟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恐怖速度,如同失控的攻城锤,撞开挡路的零星阻碍,张开流淌着腐蚀性涎水的巨口,带着腥风,朝着张无忌的后心噬咬而来!
巨口獠牙狰狞,涎水滴落在地,腐蚀出缕缕青烟,腥臭扑鼻!死亡的气息瞬间将张无忌笼罩!
千钧一发!
就在张无忌感觉那冰冷的死亡腥风已经贴上后背,甚至能感受到那巨兽喉咙深处喷出的灼热气息时——
“孽畜!敢尔!”
一声苍老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断喝,如同九天惊雷,猛然自总坛大殿深处炸响!
伴随着这声断喝,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近乎化为实质的明黄色光柱,如同撕裂黑暗的黎明之剑,毫无征兆地从大殿深处激射而出!
光柱的速度快到了极致,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张无忌只感觉眼前强光一闪,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一声凄厉到扭曲的、非人非兽的惨嚎!
“嗷——!!!”
那声惨嚎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他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只见那头凶焰滔天、眼看就要将他吞噬的巨蜥怪物,动作诡异地僵在半空!它狰狞的头颅眉心处,赫然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前后透亮的焦黑孔洞!没有血肉横飞,只有边缘被极致高温瞬间烧灼碳化的恐怖创口!那道明黄色的光柱,竟在电光石火间,将这头巨兽坚逾精钢的头颅,如同穿透豆腐般轻易洞穿!
巨兽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砸落在地,激起漫天烟尘。那双猩红的巨眼中,还残留着前一刻的嗜血和贪婪,却已彻底失去了光彩。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亘古洪荒的磅礴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光明顶广场!
这威压并非简单的力量压迫,它带着一种至尊至贵、如同烈焰焚烧般的浩大意志,充满了对一切黑暗与污秽的天然排斥和净化之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
战场上,所有正在疯狂进攻的怪物,无论大小强弱,动作都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凝滞!那些覆盖着鳞甲和骨板的巨大身躯僵硬了,那些扭曲的人形怪物挥出的利爪停顿在半空,那些喷吐着毒液酸雾的巨口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涎水沿着嘴角滴落。它们猩红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让它们对这突然降临的煌煌威压感到了无法抗拒的颤栗!
更奇异的是那些弥漫在空气中、如同活物般缠绕侵蚀的丝丝缕缕黑气!
在接触到这股明黄威压的瞬间,这些黑气竟如同冰雪遇到炽热的骄阳,发出一阵密集而短促的“嗤嗤”声!它们剧烈地扭曲、翻滚,像被烫伤的蛇,拼命地试图向后退缩、逃离!广场上稀薄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淡薄、稀散,仿佛被无形的净化之力强行驱散!
那些被黑气侵蚀、陷入疯狂、正在自相残杀的明教弟子,在威压降临和黑气退散的刹那,眼中疯狂的血丝和浑浊的黑气如潮水般退去。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随即转化为茫然、痛苦和清醒后的巨大惊骇。手中的兵刃“哐当”掉地,不少人抱着头,发出痛苦和悔恨的呻吟。混乱的杀戮瞬间停滞!
整个光明顶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凝滞之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深谷中隐隐传来的怪物嘶吼提醒着人们,危机并未解除。
“教主神威!”杨逍第一个反应过来,强忍着内腑翻腾的气血和肩头剧痛,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崇敬。他身边的韦一笑、五散人以及所有还能保持清醒的明教教众,纷纷挣扎着跪伏于地,齐声高呼:“教主神威!圣火永耀!”
这煌煌之威,只有一人能发出——明教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
张无忌抱着周芷若,站在大殿后门的阴影中,望着广场上这瞬间逆转的奇景,心中亦是掀起惊涛骇浪。阳教主…果然尚在!而且,修为竟已精深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仅凭一声断喝和一道气劲,便镇全场、驱邪氛!
但此刻他无暇多想。怀中周芷若的身体又一阵剧烈的痉挛,那几缕在她脸颊皮肤下游走的黑丝猛地清晰了几分!她的生命之火,在幽冥寒气的侵蚀下,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玄慈大师临终的嘱托、深渊降临的警告、周芷若命悬一线的危机,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心上。
他不再迟疑,抱着周芷若,转身冲进了昏暗破败的总坛大殿深处,循着刚才那道光柱射来的方向,奔向那象征着明教最终禁地——光明洞!
大殿内部损毁严重,断木碎石遍地,通往深处的甬道幽暗深邃,弥漫着古老而肃穆的气息。张无忌的脚步在空旷的石道中激起阵阵回响,怀中的冰冷是他唯一的航标。
甬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刻满了古朴火焰纹路的石门。此刻,石门洞开,一股更为浓郁、仿佛实质般的明黄色光芒从中流淌出来,带着温暖和净化的力量。
张无忌一步踏入石门之内。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洞顶极高,镶嵌着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奇异晶石,如同夜幕中的星辰。洞窟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达数丈的圣火图腾石雕,火焰的纹路栩栩如生,散发出无形的威严。石雕下方,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明黄布袍,正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然而,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盖世豪雄,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槁与暮气。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皮肤紧贴着骨骼,仿佛血肉精华都被某种力量抽走,只剩下一个坚韧的躯壳。最让人心惊的是他裸露在外的双手,干枯得如同风干的树枝,指甲呈现出灰败的颜色。
在阳顶天枯瘦的身体前方,悬浮着一个半人高的奇异器物。它形似古老的浑天仪,由无数层缓缓旋转、相互嵌套、刻满密密麻麻无法辨识古拙符文的青铜圆环构成。圆环的核心,是一块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晶石。此刻,这浑天仪般的器物正散发着与阳顶天身上同源的、但更加凝练浩瀚的明黄色光辉,如同一个微缩的太阳,将整个洞窟映照得亮如白昼。正是它的光芒,穿透了厚重的山岩,净化着外界的黑气,守护着这片最后的净土!
“无忌…你来了…”阳顶天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同燃烧的火焰,但深处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未曾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石摩擦的质感。他的目光落在张无忌脸上,又缓缓移向他怀中气息奄奄的周芷若,在看到周芷若脸颊上游走的黑气时,那火焰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阳教主!”张无忌抱着周芷若快步上前,强忍着内心的焦灼和看到阳顶天枯槁形容的震惊,“玄慈大师舍身挡住了深渊之主片刻,让我们逃出!他临终嘱托,命我务必告知阳教主:‘深渊降临,乾坤逆转!’芷若她…被邪气侵体,寒毒攻心,求教主施以援手!”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几乎就要跪下去。
“玄慈…”阳顶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那沉淀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一层,仿佛勾起了某种沉重的回忆。他缓缓抬起那只干枯如同老树虬枝的手,动作极其艰难迟缓,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量。
他的手并未直接触碰周芷若,只是隔着约莫一尺的距离,虚悬在她身体上方。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自阳顶天的手掌扩散开来。他身前那悬浮着的、由无数青铜圆环构成的浑天仪(玲珑局)核心晶石光芒微微一盛。一道极其纤细、如同金色丝线般的光束自晶石射出,轻柔地笼罩了周芷若的身体。
光束笼罩的瞬间,周芷若身体猛地一颤!她脸上那几缕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气骤然变得狂暴!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它们疯狂地扭动、涨缩,试图钻回她的肌肤之下,躲避这金色光束的照耀。同时,一股更加刺骨的幽冥寒气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她身体表面甚至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阳顶天眉头猛地一蹙,枯槁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他缓缓收回了手,那道金色光束也随之消失。
“如何?阳教主!”张无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阳顶天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周芷若身上移开,重新看向张无忌,眼神复杂难明,声音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幽冥死气,已深入骨髓,缠附心脉,更牵系了一丝…深渊本源之力…寻常手段,无力回天。”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张无忌的心上!无力回天?连阳教主这样的绝世人物都束手无策?
绝望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难道一路的挣扎,莫七叔他们的舍命断后,吴劲草的死,玄慈大师的牺牲…最终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芷若香消玉殒?那彻骨的绝望和冰冷,比周芷若身上的寒气更加刺骨!
“那…那难道就…”张无忌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乎无法成言。
阳顶天那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张无忌脸上瞬间蔓延开的灰败和绝望,以及那双眼中近乎崩溃的痛苦。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张无忌未尽的话语。
“寻常手段…不行。”阳顶天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张无忌几近碎裂的心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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