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仪器运行时极轻微的电子音，构成了杨凌（百草）苏醒后感知到的第一重世界。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但她能感觉到光线透过眼皮的模糊亮度。身体各处传来钝痛和无力感，最清晰的还是额角一跳一跳的胀痛，以及胸腔深处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堵和心慌。
她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记忆的碎片缓慢拼凑：练习室刺眼的灯光，震耳的音乐，心脏骤然被攫住的剧痛，失重，冰冷坚硬的地板，嘈杂的惊呼和哭泣……然后是颠簸、刺耳的鸣笛、更浓郁的消毒水味，以及许多陌生的、带着急切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医院。又一次。
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就在床边不远，是孟美岐和吴宣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
“……医生怎么说？”是吴宣仪，声音里带着没擦干的泪意。
“情况暂时稳住了，急性心衰发作，伴有严重的心律失常和轻度脑震荡。”孟美岐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干涩，“医生说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可能就……需要立刻住院，进行系统性的强心、抗心律失常治疗，还要做更详细的检查，评估心脏损伤程度……可能……”她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可能什么？”吴宣仪追问，声音发紧。
孟美岐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医生说，她的心脏功能比预想的更差，长期预后不乐观，未来可能需要考虑……更激进的治疗方案，甚至……心脏移植的评估。”
心脏移植。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锥，狠狠扎进杨凌的耳膜，刺入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里。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移植？她的心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怎么会……这么严重……”吴宣仪的声音哽咽了，“她平时……她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她一直在偷偷去医院，自己吃药。”孟美岐的声音充满了自责和痛楚，“我们居然都没发现……不，我们发现了，却没有坚持……是我们太大意了……”
“现在怎么办？要告诉其他人吗？Yamy她们都快急疯了，一直在外面等着。”
“瞒不住了。必须告诉Yamy、傅菁、Sunnee她们。还有……”孟美岐顿了顿，语气沉重而无奈，“廷皓哥和婷宜姐那边……也必须通知了。这次的事，比上次在沙漠更严重，涉及到她的生命。我们不能……再替她做隐瞒的决定。她需要最好的医疗资源，需要家人的支持，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
通知方廷皓和方婷宜？！
躺在病床上的杨凌，心脏猛地一缩，那股刚刚被药物勉强压制下去的心悸和闷痛再次蠢蠢欲动。不！不行！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方廷皓会立刻动用一切力量，将她转入最高级的病房，召集最好的专家；方婷宜会哭红着眼睛，带着愧疚和心疼，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们会把她当成一个易碎的、需要被全方位保护的病人，会把她拉回那个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再见”的世界……
不！她不要这样！
她不要他们用那种混合着同情、愧疚和补偿的眼神看着她！她不要自己像个累赘一样，被所有人围着、担心着！她更不要……让他们知道，她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心脏坏掉了，可能快死了……那太狼狈，太难堪了！
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恐慌攫住了她。比起病痛，她更害怕那种被过去重新包裹、失去自主、成为所有人负担的感觉。
她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必须赶在他们到来之前。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眼睫的颤动，继续装作昏迷未醒。耳边，孟美岐和吴宣仪似乎在商量具体怎么通知，然后孟美岐说：“我出去打个电话，顺便跟Yamy她们说一下情况。宣仪，你在这里守着她，一步都不要离开。”
“嗯，我知道。”吴宣仪应道。
脚步声响起，房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吴宣仪细微的呼吸声，和仪器规律的嘀嗒声。
杨凌知道，机会来了。吴宣仪虽然守着她，但此刻精神疲惫，情绪低落，警惕性不会太高。
她继续保持着昏迷的姿势，一动不动，心里却在飞速盘算。她的衣物和随身物品肯定被收走了，穿着病号服，身无分文，手机也不在身边。但她记得医院大楼的布局，之前偷偷来复查时观察过。急诊科在一楼，有侧门通往后面的停车场和街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煎熬。她能感觉到吴宣仪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能听到她低声的啜泣和祈祷。这让她心里针扎般难受，但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或许是孟美岐的电话打完了，或许是需要去沟通其他事情，吴宣仪的手机震动起来。她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接起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喂？Yamy姐……”
就是现在！
杨凌猛地睁开眼睛，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急性心衰发作的病人。她迅速扯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针头回血带来一阵刺痛），一把摘下贴在胸前的监护仪电极片。仪器立刻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怎么了？！”吴宣仪惊惶地转身。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杨凌已经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了床！眩晕和虚弱感让她晃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扶住床边稳住了身体。
“百草！你干什么！快躺下！”吴宣仪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想扶住她。
“宣仪姐，对不起！”杨凌躲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我不能待在这里！别拦我！”
她看准房门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试图阻拦的吴宣仪（动作很轻，但足够制造空隙），冲出了病房！
“百草！回来！医生！快拦住她！”吴宣仪踉跄着追出来，尖声呼喊。
走廊里零星有护士和病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杨凌顾不上一切，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开这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窒息感，眼前阵阵发黑，四肢因为虚弱而发抖。但她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赤着脚，在冰冷光滑的走廊地面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病号服宽大，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脆弱。
她记得侧门的方向。穿过一条短走廊，推开沉重的防火门，略带凉意的晚风和喧嚣的城市噪音瞬间涌入。她成功了！
但吴宣仪的呼喊声和护士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她不能停。
停车场里车辆不多，她看到一辆刚下客、正准备驶离的出租车，正缓缓朝出口开去。求生的本能（或者说逃离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冲过去，猛地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
“师傅！快开车！随便去哪儿！快！”她喘着粗气，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鬼，额角的肿包和手背渗血的针眼清晰可见，赤着脚，身上只有单薄的病号服。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姑娘，你……你没事吧？你是从医院跑出来的？这……”
“求求你！开车！我付钱！我有钱！快走！”杨凌语无伦次，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隐约看到吴宣仪和护士的身影从侧门追了出来。
或许是看她实在可怜，也或许是怕惹麻烦，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踩下了油门。出租车驶出停车场，汇入傍晚的车流。
后视镜里，医院的大门和那几个焦急追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杨凌瘫倒在后座上，浑身冰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病号服。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身无分文，没有手机，没有证件，只有一身病号服和一颗随时可能停止跳动的心脏。
但至少，她暂时逃离了那个白色的房间，逃离了即将到来的、让她无法面对的“关怀”和“审判”。
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却照不进她冰冷绝望的眼底。
她把自己逼入了一个更孤立、更危险的绝境。
而医院那边，因为她的逃离，已经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无从得知，也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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