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的练武场,夜凉如水。
月光如霜,洒在青石板地上。郑南独自一人站在场中,手中握着那杆跟随他四十年的“裂海枪”。枪身乌黑,枪缨如血,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他没有运内力,只是缓缓地、一遍遍地练习着最基本的枪式:扎、刺、挞、抨。动作很慢,慢到能看清枪尖划过的每一寸轨迹,慢到能听见枪身破开空气的细微风声。
到了他这个境界,繁复的招式早已融入骨血。返璞归真,练的便是这最基础的“意”。
枪出如龙,回马藏锋。
郑南忽然收枪,枪尖点地,整个人如雕塑般静止。他闭着眼,感受着夜风拂过脸颊,感受着体内内力如江河般缓缓流淌。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猛然转身,一枪反手刺向身后!
这一枪快如闪电,狠如毒龙,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破空声。枪身上暗红色的枪缨炸开,如血花绽放。
枪尖停在半空。
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枪尖。
郑南瞳孔骤缩。
能如此轻描淡写接下他这一枪的,天下不超过十人。而能用两根手指便夹住的……
他缓缓收枪,看向来人。
月光下,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文士负手而立,正是方才与李田辛云交手的那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看着郑南,目光如深潭。
“黄相。”郑南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天国宰相,天下前五的绝世高手——黄道宗。
黄道宗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郑南手中的裂海枪,淡淡道:“四十年的枪,练到这个地步,不易。”
郑南将枪横在身前:“黄相深夜造访,总不会是来夸老夫枪法好的吧?”
黄道宗终于抬眼看他:“来试试你。”
三个字,平静无波。
郑南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试我?老夫一个江湖散人,何德何能,劳黄相亲自出手试探?”
“江湖散人?”黄道宗摇头,“郑南,你太谦虚了。龙榜第十,武器大师,南国前皇室武师,皇帝皓勋见了你都要称一声郑师。你若是散人,天下便没有入世之人了。”
郑南不再废话,握紧枪杆:“既然黄相要试,那老夫便奉陪。”
他知道,今夜这一战避不过。黄道宗既然来了,不出手,不会走。
“请。”黄道宗只说了一个字。
郑南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枪出!
裂海枪化作一道乌光,直刺黄道宗咽喉。没有花哨,没有虚招,只有最纯粹的速度与力量。这一枪,郑南用了七成力。
黄道宗不闪不避,只是抬手,一掌拍出。
掌风柔和,却后发先至,拍在枪身侧面。
“铛——!”
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聋。郑南只觉一股柔韧却磅礴的劲力传来,枪身剧震,差点脱手。他借势旋身,枪势如龙摆尾,横扫黄道宗腰腹。
黄道宗身形微晃,已退开三尺,枪尖擦着他衣角掠过。
郑南踏步再进,枪法展开。
扎、刺、挞、抨、缠、圈、拿、点……裂海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枪影重重,将黄道宗笼罩其中。每一枪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每一枪都直取要害。
这是郑南浸淫四十年的“裂海枪法”,沙场杀伐之术,招招狠辣,式式夺命。
黄道宗却依旧从容。他双手负在身后,只是脚下踏着玄妙的步法,在枪影中穿梭。郑南的枪快如疾风骤雨,他却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衣袂飘飘,仿佛在闲庭信步。
十招、二十招、三十招……
郑南的枪越来越快,内力催动到极致,枪身上甚至隐隐泛起一层暗金色的光晕。
可黄道宗依旧只是闪避,没有还手。
郑南心中越来越沉。他知道,黄道宗这是在让他尽情施展,也是在观察他的枪法路数、内力深浅。
第四十一招,郑南忽然变招。
枪势从大开大合转为绵密阴柔,枪尖震颤,分出三道虚实难辨的枪影,分取黄道宗眉心、心口、丹田。
这一招“三分天下”,是他压箱底的绝技之一,曾以此招击败过三名同境界高手。
黄道宗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赞许。
他不再闪避,而是抬手,一指弹出。
“叮!”
指尖精准地点在枪尖真身上。那三道枪影瞬间溃散,郑南只觉一股螺旋劲力顺枪身传来,震得他手臂酸麻,不得不收枪后退。
“不错。”黄道宗终于开口,“这一招,有点意思。”
郑南喘息着,盯着黄道宗:“黄相,还要试到何时?”
“差不多了。”黄道宗淡淡道,“你的枪法,刚猛有余,柔韧不足。裂海枪是沙场之枪,讲究一往无前,但你这些年隐居南都,少了那份杀伐决断的锐气。”
他说得平淡,却字字戳中郑南要害。
郑南沉默。他知道黄道宗说得对。这些年他虽未放下武功,但确实少了当年在沙场厮杀、江湖搏命的那股锐气。枪法虽精,却失了魂。
“不过,”黄道宗话锋一转,“已经不错了,这天下,能在我手下撑过五十招的问心境,不超过十个。”
郑南握紧枪杆:“黄相过奖。老夫……还能再战。”
“不必了。”黄道宗摇头,“你的底,我已经看清楚了。”
话音落,他终于动了。
不是快,而是慢。
慢到郑南能看清他每一个动作:抬手,握拳,缓缓推出。
可就是这慢到极致的一拳,却让郑南生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仿佛整片天地都被这一拳笼罩,无论他往哪里躲,都会撞上拳锋。
只能接!
郑南怒吼一声,裂海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枪身如龙,一枪刺出!
这一枪,他用了十二成力,甚至超常发挥。枪尖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青石板地面被枪气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拳与枪,终于正面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噗”。
郑南的枪,停住了。
枪尖抵在黄道宗的拳头上,却无法再进分毫。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仿佛铜浇铁铸,硬生生挡住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枪。
郑南脸色涨红,内力疯狂灌注,枪身嗡嗡作响,却依旧无法突破。
黄道宗面无表情,拳头微微一震。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劲力爆发开来。郑南连人带枪倒飞出去,撞在武场边缘的石墙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裂海枪脱手飞出,插在青石板中,枪身兀自震颤不止。
黄道宗收拳,负手而立,仿佛只是随手挥了挥衣袖。
月光照在他脸上,清冷如霜。
郑南挣扎着站起来,抹去嘴角血迹,眼中满是震撼。他知道黄道宗强,却没想到强到这个地步。方才那一拳,若是全力施为,他恐怕已经是个死人。
“五十招。”黄道宗淡淡道,“你撑了四十九招半。”
郑南苦笑:“让黄相见笑了。”
黄道宗走到裂海枪前,拔起枪,轻轻抚摸枪身:“枪是好枪,人也是好人。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郑南:“郑南,你可知我今夜为何来?”
郑南摇头。
“我来,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成为变数。”黄道宗将枪抛还给他,“现在看来,你还不够格。”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郑南却无法反驳。
“那孩子在你这里,很好。”黄道宗忽然转了话题,“你教他武功,护他周全,这份情,有人记着。”
郑南心中一凛。他知道黄道宗说的是白晔。
“老夫只是觉得那孩子天赋难得,不忍埋没。”郑南谨慎道。
“是吗?”黄道宗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为何要带他去藏兵阁?为何要让他碰‘天正枪’?”
郑南脸色微变。
黄道宗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只是……让他开开眼界。”郑南道。
“开眼界?”黄道宗摇头,“郑南,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那孩子身份特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他没好处。”
郑南沉默。
黄道宗走到他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我的话只有一句,”黄道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别站错位。”
郑南心头一震。
“南国也好,天国也罢,甚至江湖、庙堂……这天下,很快就要乱了。”黄道宗缓缓道,“到时候,每个人都要选边站。你护着那孩子,这很好。但你要想清楚,你护的,究竟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背后的……”
他没说完,但郑南听懂了。
“老夫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郑南沉声道。
“问心无愧?”黄道宗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但愿到时候,你还能这么说。”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武场出口。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郑府深处某个方向。
那里,是曹公公居住的院子。
月光下,院门紧闭,窗内无光。
黄道宗看了很久,眼神复杂难明。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郑南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他手中的裂海枪还残留着方才碰撞的余温,虎口崩裂的伤口隐隐作痛。
黄道宗最后那一眼,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在看曹公公。
也是在警告他。
“别站错位……”
郑南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他知道,黄道宗今夜来,不是试探他的武功。
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也是在警告他——有些事,别碰。有些人,别问。
他低头看着裂海枪,枪身上的暗金纹路在月光下幽幽发亮。
江湖路,庙堂局。
他本想置身事外,只做个教武功、喝喝茶的闲散人。
可现在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孩子……
郑南望向白晔居住的厢房方向,那里灯火已熄,少年应该已经睡了。
单纯,善良,天赋异禀。
这样的孩子,本该有个光明的未来。
可他的身世,注定了他不可能平凡。
“罢了。”郑南收起枪,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已经卷进来了,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转身,走向书房。
夜还长。
有些事,得好好想想。
而郑府深处,曹公公的院子里。
窗户无声地打开一道缝。
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望着黄道宗消失的方向,许久。
然后,窗户合上。
一切恢复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月光,静静洒满庭院。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天下绝顶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