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篮球带起的风声，似乎还在苏瑶的耳畔嗡鸣。
林知珩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而冷硬，重新没入场馆边缘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出手，不过是她惊魂未定下产生的幻觉。
可手心里残留的、因紧张而掐出的月牙印，和他靠近时那短暂却清晰的、清冽的气息，都在固执地证明着那一幕的真实性。
他没有说一句话。
甚至没有一个确认她是否安好的眼神。
就像完成了一个无需在意的、顺手的小动作，然后便回到了他自己的孤岛。
然而，正是这种“不在意”，这种“顺手”，在苏瑶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远比任何言语都沉重的巨石。
退烧药和雨伞可以归类于某种冰冷的“补偿原则”或“守恒定律”，但这一次，是瞬间的反应，是身体的先于理智的行动。
这打破了苏瑶对他行为模式的所有认知。
“苏瑶，你没事吧？”同班的女生跑过来，关切地问，打断了她的怔忡。
“没、没事。”苏瑶猛地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僵硬。
“吓死我了！刚才那球太快了！幸好林知珩……”
女生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也瞟向了那个阴影角落，带着几分后怕和难以掩饰的惊讶，“他反应好快啊，而且居然会……”
会出手帮忙。
后面的话女生没说出来，但苏瑶明白。在这所学校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林知珩是那个连别人在他面前摔倒都可能目不斜视走过的存在。
苏瑶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轻声重复：“是啊，幸好。”
剩下的体育课时间，苏瑶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她坐在看台上，单词本摊在膝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入口处那个阴影。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靠墙壁，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成了场馆里一个静止的、冰冷的装饰。
周围的喧嚣、奔跑的身影、飞扬的青春，都与他无关。他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灰暗的，沉重的，带着某种无形的枷锁。
苏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先前因窥见他烦躁而生的困惑，此刻混合了一种更深切的、名为“心疼”的情绪。
她之前只觉他冷漠，遥远，像悬挂于天际的寒星。
直到此刻，看着他独自伫立在阴影里的孤寂轮廓，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之下，可能包裹着怎样沉重的内核。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体育馆出口。
苏瑶动作有些迟缓地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移动。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但他似乎早已离开，或者巧妙地隐匿在了人群的缝隙里，消失无踪。
接下来的两天，天空依旧阴沉，细雨时断时续。
苏瑶抱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清的复杂心情，继续着她“固定座位”的自习。
林知珩依旧准时出现，神情是惯常的淡漠，仿佛体育馆里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他看书，写字，偶尔会因为难题而微微蹙眉，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到了之前的轨道。
可苏瑶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仅仅将他视为一个需要攻克的“目标”，一个冰冷的“符号”。
那个阴影里孤寂的身影，那只稳稳抓住篮球的、骨节分明的手，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开始更仔细地、更带着某种探究意味地去观察他。
她注意到，他翻动书页时，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页脚摩挲，那细微的动作里，似乎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注意到，当窗外雨声变大时，他会短暂地停下笔，望向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眼神空茫，像是在看雨，又像是透过雨幕，看到了某些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
她甚至注意到，他今天穿的黑色毛衣袖口，有一处极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勾线。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因为注入了苏瑶那份悄然变化的心绪，而变得鲜活起来，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她依旧不敢轻易打扰，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冒失地请教问题或者递上便当。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努力地从稀薄的空气和偶尔掠过的目光中，汲取着关于他的、少得可怜的信息。
这天下午，自习到一半，林知珩的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
他很少在自习时看手机，但这次，他瞥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了几下，似乎在回复什么信息。
整个过程中，他周身的气压明显更低了一些，那种苏瑶在之前自习课上捕捉到的、类似的烦躁感，又隐隐浮现出来。
回复完信息，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叩”。
然后，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带着明显疲惫和忍耐的动作。
苏瑶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压力，正如同实质般缠绕着他。
他遇到了麻烦？是家族的事情？还是其他？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问出口。这种无力感，让她感到一阵挫败。
就在这时，林知珩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正好对上了苏瑶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担忧和探究的视线。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瑶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她慌乱地想要移开目光，假装在看别处，但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林知珩看着她，那双墨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有些无措的样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惯常的冰冷，而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审视。他似乎也在透过她的眼睛，探究着什么。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书桌，无声地对视着。
几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苏瑶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能感觉到血液冲上耳廓的热度。
最终，是林知珩先移开了视线。
他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看向桌上的书本，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但苏瑶却清晰地看到，在他移开视线的前一秒，他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
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友好的表示。
那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牵动。
仿佛在说：“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麻烦缠身、连安静自习都做不到的人。”
这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了苏瑶的心尖。
没有带来狂喜，却奇异地抚平了她方才的慌乱和无措。
他没有因为她“偷看”而表现出厌烦。
他那个细微的表情，甚至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极其有限的……坦诚？
一种对她窥见了他不耐和疲惫的、默许般的回应？
冰山的裂痕，没有扩大。
但在这寂静的、弥漫着纸张和雨水气息的图书馆角落里，苏瑶仿佛听到了一种无声的回响。
那是两颗孤立星球，在浩瀚宇宙中，第一次感知到彼此引力场存在的、微弱的震动。
她不再感到挫败和无力。
她重新低下头，看向自己面前的习题，嘴角却忍不住，悄悄地、悄悄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坚定的弧度。
他没有拒绝她的注视。
他没有加固他的结界。
这无声的回响，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她拿起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颗被寥寥几笔云层环绕着的、遥远的星星。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投入到了眼前的功课中。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却真实的阳光，顽强地透了进来，恰好落在她画的那颗星星旁边，像是为它镀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某个未知的、却让人心生期待的方向，悄然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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