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涯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碗药。
药汁漆黑，气味刺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丝因叶知秋异常平静而生出的烦乱。
“手艺退步了，”他把空碗递回去，挑剔地评价，“火候过了三分，沉香的量也多了半钱，赛老头果然老了。”
叶知秋接过碗，没理会他的评价，只问：“能下床了吗？那位……该醒了。”
她指的是中了赤焰蛊的武林盟主，沈千山。
云无涯掀开被子，试了试内力，虽然空虚，但行动无碍。“走，去看看我们的‘大主顾’。”他起身，脚步虽不似平日轻快，却依旧从容。
沈千山果然已经苏醒，靠坐在床头，脸色虽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正由手下伺候着服用清粥。见到云无涯二人进来，他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沈盟主不必多礼。”云无涯虚扶一下，自顾自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感觉如何？”
“多谢云神医救命之恩！”沈千山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沈某这条命，是神医捡回来的。大恩不言谢，日后但有所需，沈某及江南武林盟，定义不容辞！”
“好说，”云无涯指尖轻轻敲着扶手，笑得像只狐狸，“酬金记得结一下就行，现银、银票，或者等值的珍稀药材都可以，不支持赊账。”
沈千山：“……”这位神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特立独行。
叶知秋默默移开视线，假装欣赏墙壁上的水墨画。
“咳咳，”沈千山尴尬地咳嗽两声，连忙保证，“神医放心，酬金早已备好，只等神医清点。”他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只是，沈某有一事不明，究竟是何人，要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害我？”
云无涯收敛了笑意，身体微微前倾：“这也正是我想问盟主的。赤焰蛊并非寻常毒物，培育极难，下蛊更需近身机会。盟主仔细回想，中蛊前几日，可曾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事、物？或者，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沈千山陷入沉思，眉头紧锁：“近来武林大会在即，事务繁杂，接触的人太多……特别之处……”他努力回忆着，“若说特别，只有半月前，我曾前往南疆边缘的‘落月镇’，处理一桩当地帮派与苗人的冲突。归来后不久，便觉身体不适……”
“落月镇……”云无涯指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可是苗疆蛊术流传的边缘地带。盟主在那边，可曾与人结怨？或者，收受过什么特别的……礼物？”
“礼物？”沈千山一愣，似乎被提醒了什么，目光看向枕边。
一直沉默的叶知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枕边放着一支式样古朴的白玉簪，玉质温润，雕工精巧，似是女子之物。
沈千山拿起那支玉簪，眼神复杂：“这是……在落月镇时，一位故人之女所赠，说是其母遗物，感念我调解之恩……”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
云无涯的目光在那玉簪上停留片刻，忽然道：“盟主可否将此簪借我一观？”
沈千山略一迟疑，还是递了过去。
云无涯接过玉簪，并未细看雕花，而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簪身，尤其是簪尾与簪体连接之处。他的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凸感。他眼神一凝，从药箱中取出一小瓶透明的药水，滴了一滴在连接处。
片刻之后，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红色烟雾，从缝隙中缓缓逸出，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
“果然。”云无涯冷笑一声，“赤焰蛊的蛊引，就被封在这玉簪的夹层之中。佩戴之时，体温催发，蛊引便悄无声息地渗入肌理，时机一到，蛊毒自然发作。”
沈千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被角的手微微发抖，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痛惜：“是……是她？为何……”
“缘由恐怕只有盟主自己清楚了。”云无涯将玉簪小心放回托盘，语气平淡，“江湖恩怨，情仇纠葛，无非如此。”
就在这时，昨日引他们前来的那个劲装青年（沈千山的贴身护卫首领）快步走入，面色凝重地禀报：“盟主，云神医，昨夜行刺之人的身份查清了。”
“说。”沈千山强打精神。
“是‘七杀殿’的铜牌杀手。”
“七杀殿？”沈千山眉头紧锁，“我与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云无涯却若有所思地插话：“七杀殿认钱不认人。看来，有人不仅想盟主死，还想让盟主死得‘合情合理’，比如，死在‘救治不力’或者‘火毒爆发’上，顺便……把黑锅扣在我这个主治大夫头上。”他看向叶知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一石二鸟，好算计。”
叶知秋心头一凛。这意味着，幕后黑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能量不小，能请动七杀殿，并且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盟主还需静养，余下之事，交由沈某处理便是。”护卫首领沉声道，眼中杀意凛然。
云无涯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既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盟主按时服药，三日后再行针一次，余毒可清。”他顿了顿，补充道，“诊金和这次的‘受惊费’、‘疗伤费’，我会列出明细，稍后奉上。”
沈千山此刻心乱如麻，只能连连点头。
走出沈千山的房间，寒风扑面。
云无涯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叶知秋见状，脚步微顿，看似无意地调整了一下位置，恰好替他挡住了风口吹来的最凛冽的寒气。
这个细微的动作，两人都心照不宣。
“你觉得，沈盟主隐瞒了什么？”叶知秋低声问。她看得出，云无涯对那支玉簪和沈千山的反应，并非全信。
云无涯望着廊外依旧纷飞的雪花，淡淡道：“江湖上的老狐狸，哪个没点秘密？那玉簪背后的‘故人之女’，恐怕牵扯不小。不过……”他侧过头，看向叶知秋，眼底恢复了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恶劣的兴味，“那是他的江湖，他的麻烦。我们的任务，是救人，和……收钱。”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理直气壮：“叶保镖，我如今是重伤未愈的柔弱病患，劳驾，扶我回去歇息。这‘病患看护费’，也得记上。”
叶知秋看着他明明自己能走，却偏要作妖的样子，忍住了拔刀的冲动。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记账，只是沉默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云无涯得逞般地弯起嘴角，将大半重量（假装）靠在她身上，感受着她手臂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冰雪未融，杀机犹存。
但在这回廊之下，两人相互扶持的身影，却仿佛能踏碎一切寒意。
（第七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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