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第三天。
天漏了。
铅灰色的云层并不是压下来,而是直接坠在房顶上。
没有雨滴。
全是砸下来的水柱。
盘龙江咆哮着。
浑黄的浪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死猪、烂木头,一下下撞击着长寿桥的石墩。
沉闷。
像是巨锤砸在人心口。
警戒水标尺已经被吞没。
最后那一截鲜红的刻度,十分钟前就不见了。
“一二!起!”
秦峰吼了一声。
嗓子早劈了。
喉咙里像含着把粗砂。
他没站在指挥棚里。
他光着膀子,肩膀勒着粗麻绳,绳子陷进肉里,勒出一道紫红的血印。
他和几百个民兵一样,在烂泥里拖拽沙袋。
那不是普通的沙袋。
是命。
糯米浆灌注的桥缝已经干硬。
现在要做的,是给这座三百年的老骨头,加一副铁护膝。
公路上。
几把巨大的黑伞撑开。
雨幕下,三辆奥迪A6停在路基上,车身一尘不染,和下面满是泥浆的河滩像是两个世界。
车门开了。
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皮鞋。
擦得锃亮。
意大利小牛皮。
皮鞋的主人悬在半空,迟迟没踩下去。
陈强看着脚下的烂泥塘,眉头拧成了疙瘩。
省财政厅预算处处长。
也是陆承手里最锋利的那支笔。
他今天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
杀人不见血。
“秦峰呢?”
陈强缩回脚。
他没下车,就这么坐在开着暖气的后座上,隔着雨帘发问。
声音不大。
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的冷淡。
王老三扛着沙袋路过,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指了指河滩中心那个泥猴似的人影。
陈强顺着手指看过去。
那个曾经部委里的青年才俊,现在浑身裹满黄泥,像条从地里爬出来的野狗。
陈强笑了。
轻蔑。
“叫他过来。”
几分钟后。
秦峰把麻绳递给身边的民兵。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来。
白衬衫早就变成了土黄色,湿哒哒地贴在胸口,显出几根瘦硬的肋骨。
没敬礼。
没寒暄。
秦峰站在雨里,陈强坐在车里。
“陈处长。”
秦峰开口。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滴在陈强的车门上。
“要是没公事,把车挪挪,挡着运沙道了。”
陈强没接话。
他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
红头。
那是权力的颜色。
“省督导组接到实名举报。”
陈强把文件抖了抖,并没有递给秦峰的意思。
“盘龙县违规挪用扶贫款,搞封建迷信修桥,借抗洪演练贪污物资。”
“我是组长,陈强。”
他盯着秦峰的眼睛。
“现在的命令是:立刻停工。”
“封存现场所有账目、物资。”
“相关责任人原地待命,接受隔离审查。”
轰隆!
雷声炸响。
河滩上几百号汉子停了手。
几百双眼睛看过来。
只有雨声。
死一样的雨声。
秦峰看着那份文件。
笑了。
他在雨里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停工?”
他往前跨了一步。
满是泥浆的手按在奥迪车的引擎盖上。
“陈处长。”
“你看看那江水。”
秦峰指着身后。
“每小时涨五公分。”
“上游大坝已经那是豆腐渣,随时会崩。”
“你让我停工?”
秦峰声音不高,却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
“你是来查账的,还是来给盘龙县十万老百姓收尸的?!”
陈强脸色变了。
他没想到秦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龇牙。
“注意你的态度!”
陈强推门下车,皮鞋终于踩进了泥里。
“这是省里的命令!程序大于天!”
“你说有洪水就有洪水?我看这就是场雷阵雨!”
他一挥手。
身后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冲向河滩,手里拿着封条。
“去,把工具都封了!”
“谁敢乱动,就是抗法!”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
秦峰转身,挡在路口。
他手里没枪。
只有一双磨烂了皮、淌着血的手。
但他往那一站,就像一颗钉子,死死钉在地上。
身后。
几百个民兵扔下沙袋,围了上来。
手里握着铁锹、镐头。
没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混着雨声。
那是被逼到绝路后的凶性。
陈强心里突了一下。
这眼神他见过。
那是亡命徒的眼神。
“秦峰,你想造反?”
“你要搞群体性事件?”
两顶大帽子扣下来。
够枪毙两回的。
秦峰没理会。
他转头看向韩雪:“纸。”
韩雪手抖着,从防水袋里掏出本子和笔。
秦峰一把扯过。
把纸按在湿透的车前盖上。
笔尖划破纸张。
字迹狂草。
《防汛军令状》。
“兹有盘龙县秦峰,强行组织修桥抗洪。”
“若无洪水,一切违规责任,秦峰一人承担。”
写完。
他在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
笔尖戳透了纸背。
还没完。
他抬起头,看着陈强。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浆,露出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他又补了一句。
“若百姓有一人伤亡,秦峰,提头来见。”
啪。
湿透的纸张被拍在陈强胸口。
陈强下意识接住。
纸很轻。
字很重。
烫手。
“字签了,责我担了。”
秦峰直起身子。
“现在,带着你的人,滚一边去。”
陈强张了张嘴。
他在机关混了二十年,没见过这种官。
这是赌命。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咬咬牙,转身上车。
好汉不吃眼前亏。
回去写报告,秦峰这辈子别想翻身。
“慢着。”
秦峰突然开口。
“雨太大,路滑。”
“为了省里领导的安全,请督导组去招待所‘休息’。”
秦峰招了招手。
王老三带着七八个壮汉围住车队。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房间一步。”
陈强猛地回头,瞳孔缩成针尖。
“秦峰!你敢软禁督导组?!”
“这是防汛战时状态。”
秦峰面无表情。
“根据《防洪法》特急条款,现场指挥官有权征用、管控一切资源与人员。”
“包括你。”
“带走!”
不论陈强怎么咆哮,三辆奥迪还是被强行“护送”走了。
秦峰看着车尾灯消失。
身子晃了晃。
韩雪扶住他,指尖冰凉:“主任,这是要把天捅破啊……”
“天早破了。”
秦峰推开韩雪的手,看着江面。
“最后二十四小时。”
“赌一把。”
……
深夜。
雨更大了。
像是要把盘龙县从地图上抹去。
“滋啦——”
一声电流爆响。
县委大楼的灯光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全城停电。
黑暗降临。
只有雷电偶尔撕开夜幕,照亮一张张惶恐的脸。
北郊。
废弃纺织厂。
两辆重卡的大灯刺破雨帘。
秦峰站在生锈的大铁门前,手里捏着一串钥匙。
半年前。
他卖了京城的房子,把所有积蓄都砸在这里。
那时候,没人懂。
都说他是为了政绩搞什么“户外探险基地”。
“开门。”
秦峰下令。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两侧滑开。
车灯扫进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老三嘴里的烟掉在地上,被雨水浇灭。
仓库里。
没有探险器材。
堆积如山。
几百艘橙红色的专业皮划艇。
两千箱压缩饼干。
五千件救生衣。
二十台大功率柴油发电机。
还有堆成小山的急救药箱。
“这……”
王老三揉了揉眼睛。
“陆承能封我的路,封我的账。”
秦峰走进仓库,手掌拍在一艘皮划艇冰冷的橡胶皮上。
“但他封不住商路。”
“这是我给盘龙县买的保险。”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民兵。
“别愣着。”
“全部拉走。”
“发电机去医院。”
“船,分到每个村。”
就在这时。
秦峰口袋里的卫星电话响了。
在这个通讯全断的雨夜,铃声尖锐得像鬼叫。
接通。
只有杂音。
巨大的风声。
电流声。
还有……哭喊声。
“秦……秦主任!”
“上游……马家村没了!”
“坝……崩了!”
“水!好大的水啊——!”
嘟——
盲音。
秦峰的手指猛地收紧。
塑料外壳发出脆响。
他抬头。
一道闪电劈下来,把他的脸照得惨白。
来了。
比前世,早了五个小时。
那是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死神。
秦峰把电话塞进口袋。
跳上卡车踏板。
面对着暴雨中茫然的人群,他发出了这一世最凄厉的怒吼。
“全员上堤!”
“我要它把吃进去的人,都给我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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