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秀娥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井口那点微弱的光,眼看也要被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女儿招娣的高热虽然退了,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软塌塌地躺在床上,小脸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喂进去的稀粥,十有八九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只剩下一点清水能勉强咽下。
“招娣,乖,再吃一口,就一口……”许秀娥端着那碗已经热过三次、快要凝住的粥,声音哽咽,带着绝望的哀求。可招娣只是无力地晃了晃小脑袋,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
屋里,那股廉价草药的涩味和角落里散不去的霉味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之前更让人窒息。墙角那堆待补的旧衣似乎又高了些,像一座随时可能倒塌的小山,要将她彻底掩埋。王掌柜家催了几次那件绸衫,可她心乱如麻,针脚几次出错,差点把那极薄的绸料子捅破,只好放下,不敢再动。
昨晚,巷尾那个专做暗门子生意的李婆子又来了,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秀娥啊,不是婶子说你,守着那点贞洁牌坊能当饭吃?能给你丫头抓药治病?瞧你这小模样,底子不差,稍微拾掇拾掇,往码头那边一站,一晚上挣的,够你缝补半个月!”李婆子吐出一口辛辣的烟圈,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女人嘛,就那么回事,眼睛一闭,腿一张,钱就到手了。总好过看着丫头活活病死强吧?”
那些话,像肮脏的泥水,泼了她满头满脸。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扫帚就把李婆子赶了出去。可人走了,那些话却像附骨之蛆,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夜深人静时,一遍遍回响。看着女儿气息奄奄的样子,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一种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
难道……真的只剩下那条路了吗?她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做针线而略显粗糙、但依旧能看出原本纤细形状的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如果……如果真的迈出那一步,她这辈子,就真的再也洗不干净了。招娣长大了,会怎么看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趴在女儿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孩子,也怕被隔壁听了去,徒增笑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温和的敲门声,以及珍鸽那让人心安的声音:“秀娥妹子在家么?”
许秀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慌忙用袖子狠狠擦干眼泪,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应了一声:“在……在呢,珍鸽嫂子。” 她起身去开门,因为起得急,加上几日未曾好好进食,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连忙扶住了冰冷的土坯墙壁。
珍鸽拎着个小布包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裳,头发挽得整整齐齐。她的目光在屋内迅速扫过,掠过空荡荡的米缸,落在许秀娥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绝望的脸上,最后,定在床榻上那个瘦小得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身影上。
“招娣今日怎么样了?” 珍鸽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这冰窖般的屋子。她走到床边,自然地伸出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又轻轻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
“热是退了,可……可就是不吃东西,没精神……” 许秀娥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崩溃,“嫂子,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看着珍鸽,像是要将所有的无助和恐惧都倾泻出来。
珍鸽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她打开自己带来的布包,里面并非银钱,也不是寻常吃食,而是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以及一个装着清澈液体的小瓷瓶。
“孩子这是伤了脾胃根基,又兼受了惊吓,邪气内陷,光退热不行,需得固本培元,安神定惊。” 珍鸽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些研磨好的细粉,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清香。她又将那小瓷瓶里的液体倒入一个干净的碗里,那液体无色无味,看起来与清水无异。
许秀娥怔怔地看着,她不懂这些,但珍鸽那笃定从容的神情,却让她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希望。
珍鸽将药粉用那瓷瓶里的液体调和成糊状,然后示意许秀娥将招娣稍微扶起来一点。她用一根干净的木片,蘸了那药糊,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涂抹在招娣的额头、胸口和脚心。她的动作舒缓而富有某种奇异的韵律,指尖仿佛带着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泽。
做完这一切,她又从布包里取出另一个小罐,里面是熬得糜烂的、带着淡淡甜香的米粥,似乎还加了什么别的东西。
“这是我用陈年梗米,加了点切碎的淮山和茯苓一起熬的,最是温和养胃。每每隔一个时辰,喂她吃两三勺,不必多,但要坚持。”珍鸽将罐子递给许秀娥,“记住,一定要用这个木勺。”
许秀娥双手接过那温热的陶罐,那暖意仿佛顺着掌心一直蔓延到了心里。她看着珍鸽,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感激。“嫂子……我……我该怎么谢你……我……” 她语无伦次,就要跪下。
珍鸽一把托住了她,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快别这样。” 她扶着许秀娥坐下,目光平静而深邃,“人都有难处,拉一把就过去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孩子的身子调理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旧衣和桌上那件未补完的绸衫,语气依旧平和:“缝补的活计,太耗心神,也赚不了几个钱。招娣渐渐大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得寻个长久的营生。”
许秀娥苦涩地低下头:“我也知道……可是,我除了这点针线,还能做什么……”
“做女红,未必就只能缝补旧衣。” 珍鸽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我瞧你的针脚极好,是下了苦功夫的。若是能做些精巧的绣活,荷包、帕子、扇套之类,送到那些大绣庄或者洋行附设的商铺里去,价钱可比缝补旧衣强上许多。”
许秀娥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嫂子说的是条路。只是……那些时兴的花样,繁复得很,我见都没见过几回,怎么绣得出来?而且,好一点的丝线、布料,本钱也高,我……” 她囊中羞涩,连尝试的资本都没有。
珍鸽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不慌不忙地从那个看似普通的布包里,取出了那本薄薄的、蓝布封面的线装书,递到许秀娥面前。
“这本册子,你拿去瞧瞧。”
许秀娥疑惑地接过,入手颇有些分量。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只一眼,便彻底愣住了。册子里那一页页精妙的图样,那些闻所未闻的针法注解,如同在她黑暗的世界里,陡然打开了一扇通往璀璨宝库的大门!
“这……这太贵重了!” 她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本册子。
“不过是一本旧册子,放在我那里也是蒙尘,你既用得上,便是它的造化。” 珍鸽语气淡然,“花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手巧,照着描摹练习,慢慢就能上手。本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她说着,又从怀里取出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放在图样册子上。“这里有几块银元,算是我预付的定金。你先按着这册子上的图样,绣几方帕子,两个荷包给我瞧瞧。若是绣得好,往后我或许还有更多的活计交给你。”
图样、技法、本钱……甚至最初的订单,珍鸽竟将她所有的难处都想到了,并且一一铺平了道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接济,这是再造之恩!
许秀娥看着那布袋,听着珍鸽的话,整个人如同被巨大的幸福和感激击中,呆立在原地,泪水汹涌而出。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对着珍鸽,深深地、深深地鞠下躬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珍鸽没有阻止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直到许秀娥的情绪稍微平复,她才温言道:“好好把这门手艺捡起来,做精了,做出名堂来,比什么都强。招娣这边,你按我说的做,好生照料,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又嘱咐了几句细节,便起身告辞。
送走珍鸽,许秀娥回到屋里,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她先按照珍鸽的吩咐,小心翼翼地用那木勺,舀了温热的粥羹,喂到女儿嘴边。这一次,招娣虽然没有主动吞咽,但似乎没有那么抗拒了,喂进去的小半勺粥,竟然慢慢地咽了下去。
虽然只是一小口,却让许秀娥欣喜若狂!她看到了希望!
她珍重地收好那本图样册子和银元,然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女儿微凉的小手,看着孩子似乎平稳了些的睡颜,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黑暗中,那盏如豆的油灯依旧亮着,光芒虽弱,却坚定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许秀娥知道,珍鸽嫂子的这次“再施援手”,不仅仅是救了招娣的命,更是将她从那条通往黑暗深渊的悬崖边,狠狠地拉了回来,为她指明了一条充满希望的生路。
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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