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娘几乎是跌撞着冲回自家的。那扇朱漆剥落、显得有几分寒酸的大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将外面世界里隐约传来的、属于珍鸽家方向的、那些令她作呕的欢声笑语彻底隔绝。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逃离的不是一场喜庆的宴席,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龙潭虎穴。
院子里空空荡荡,冬日惨淡的阳光斜斜照进来,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清冷和寂寥。这与方才珍鸽家那挤挤挨挨、热气腾腾的景象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一步步挪进堂屋,屋内家具摆设依旧,却莫名蒙着一层灰败的气息。桌上还放着昨日未曾收拾干净的残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隔夜的、令人烦闷的味道。
她颓然跌坐在一张酸枝木的圈椅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旗袍料子传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的画面——珍鸽抱着那孩子,脸上那刺眼的、温婉安宁的笑容;老蔫那憨傻却满足的模样;秦佩兰和许秀娥围着那对母子,言笑晏晏,俨然一家亲的热络;还有那些愚昧的邻里,对那个小崽子毫不吝啬的、夸张的赞誉!
“文曲星下凡?”
“天人感应?”
“大有出息?”
苏曼娘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嗤笑,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怨毒。什么文曲星!那孩子分明邪门得很!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根本不像个孩子,还有那声“风”出口后,院子里那瞬间凝滞的诡异……那绝不是祥瑞,是妖异!是祸害!
可偏偏,那些蠢货都看不出来!都被珍鸽那副故作淡然的假象给骗了!还有秦佩兰和许秀娥,两个眼皮子浅的贱人,不过是得了珍鸽一点蝇头小利的好处,就巴巴地凑上去捧她的臭脚!她们难道忘了,当初在牌桌上,是谁带着她们一起玩,给她们撑场面?
嫉妒、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被孤立、被排斥的恐慌,像无数条毒蛇,在她心里疯狂地啃噬、纠缠。她猛地抓起桌上一只早已冰凉的茶杯,想也不想,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响似乎稍稍宣泄了她一点点的怒火,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与绝望。赵文远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好好回家了,偶尔回来,也是满身酒气,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就因为她多问两句生意上的事而大发雷霆,骂她是“丧门星”,说自从娶了她就没顺过!家里的银钱一天比一天紧,往日里那些巴结她的太太小姐们,如今见了她也多是敷衍……她苏曼娘,何时落到这步田地了?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珍鸽“死而复生”出现之后!是从那个邪门的小崽子出生之后!
对!就是他们!是他们克了她!是那个小妖孽夺走了本该属于她苏曼娘的气运!珍鸽一定用了什么邪法!不然怎么解释她一个死过的人能活过来,还能生出那样诡异的孩子?怎么解释秦佩兰和许秀娥偏偏都得了她的“帮助”而顺风顺水,唯独自己诸事不顺?
一个疯狂而恶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在她脑海里迅速膨胀、蔓延——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明的挑拨离间不行,暗的找人下手也失败了(她虽不知陈嫂具体遭遇,但看珍鸽母子安然无恙,便知事情未成),那……那就用更厉害的办法!她听说过,有些旁门左道,有些见不得光的法术,可以咒人病,咒人死,甚至可以夺人气运!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得浑身微微发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她不要珍鸽立刻死,那太便宜她了!她要让珍鸽看着她的宝贝儿子,那个小妖孽,一点点衰弱,生病,变得痴傻!她要让珍鸽也尝尝什么叫痛不欲生!她要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步。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她知道城南靠近乱坟岗的那条暗巷里,似乎有个据说很灵验的瞎子算命先生,但也有人说他兼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对!就去找他!
就在她心潮澎湃,恶念丛生,几乎要立刻冲出门去寻那瞎子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赵文远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一身酒气混着劣质烟草的味道,熏得苏曼娘直皱眉。他今日似乎输了不少,心情极差,看见苏曼娘站在堂屋中央,脸色不善,便没好气地吼道:“杵在这里当门神啊?丧着张脸给谁看?老子还没死呢!”
若在平时,苏曼娘或许还会收敛几分,小心应付。但此刻,她满腔的怨毒正无处发泄,赵文远的斥骂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你吼什么吼!”苏曼娘猛地转过身,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屋内的沉寂,她指着赵文远的鼻子,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你看看你!整天就知道喝喝喝,赌赌赌!生意做一桩黄一桩!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有脸回来跟我吼?你看看人家珍鸽!再看看秦佩兰!哪个女人不比我会捞钱?哪个男人不比你赵文远有本事?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口不择言,将心中所有的不满和怨恨都倾泻而出,尤其是提到“珍鸽”两个字时,那语气中的恨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赵文远本就心情恶劣,被她这一通连珠炮似的指责骂得火冒三丈,尤其是听到她拿自己跟珍鸽(前身)和秦佩兰比较,更是触了他的逆鳞。他猛地抬手,“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了苏曼娘的脸上!
苏曼娘被打得一个趔趄,撞在身后的桌角上,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文远,眼中充满了震惊、屈辱,还有滔天的恨意。
“贱人!你敢再说一遍?”赵文远面目狰狞,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老子生意不顺,还不是你这丧门星方的?再敢啰嗦,就给老子滚!”
说完,他不再看苏曼娘一眼,怒气冲冲地摔门进了里屋。
苏曼娘瘫坐在地上,脸颊火辣辣地疼,但心里的恨意却比这疼痛强烈百倍、千倍!她看着里屋紧闭的房门,眼神阴鸷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赵文远!珍鸽!秦佩兰!许秀娥!还有那个小妖孽!你们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
她扶着桌子,慢慢地、挣扎着站起身。脸上的红肿和疼痛,更加坚定了她实施那个恶毒计划的决心。她不再犹豫,回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地用脂粉掩盖住脸上的指印和红肿,又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裙,用头巾包住了头脸。
她要去城南,去找那个瞎子。无论花多少钱,无论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让珍鸽和那个小孽种,付出代价!
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随着她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融入了上海滩华灯初上的暮色里。这暗咒,已然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只待找到那污秽的土壤,便要开出最恶毒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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