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鸽随着秦佩兰,穿过“佩兰雅舍”那清雅静谧、弥漫着茶香墨韵的前厅与回廊,来到了一处与前面格调截然不同的、相对独立的院落前。这院落虽也经过修缮,门廊窗棂都换了新的,漆色沉稳,但不知为何,站在这院门前,便能隐隐感觉到一股与前面不同的、更为私密也更为……暧昧的气息。
秦佩兰在院门前停下脚步,脸上那在雅舍前厅时从容自信的笑容,微微收敛了几分,染上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她转过身,看向珍鸽,语气带着几分坦诚,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赧然:
“妹子,前面是‘雅舍’,是做给外人看的体面。这后面……便是以前‘风月楼’的老底子了。姑娘们如今虽不做那皮肉生意,但也还住在这里,平日里学习礼仪、琴棋书画,也算是……算是咱们这‘雅舍’的另一处根基。我想着,既请你来,便不该有所隐瞒,这‘花烟’的里子,也该让你瞧瞧。”
她这话说得坦荡,却也透着一丝卸下伪装后的轻松。将这不甚光彩的“老底”展露给珍鸽看,对她而言,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珍鸽神色平静,并无半分惊讶或鄙夷,只是微微颔首:“佩兰姐信我,是我的荣幸。”
秦佩兰见她如此,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消散了,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院门。
门内景象,与珍鸽想象的略有不同,却也带着鲜明的旧日烙印。
院子比前院小些,但收拾得干净整齐,角落里种着几株月季,虽已过盛花期,仍有些残花在枝头摇曳。几间厢房的门窗都开着通风,隐约可见里面收拾得素净的床铺和梳妆台,与寻常人家女子的闺房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脂粉香气,固执地提醒着这里曾经的用途。
此刻正是午后,姑娘们刚上完一堂琴艺课,三三两两地聚在院中,或低声交谈,或倚着廊柱休息。她们大多穿着统一的、款式简洁的素色旗袍或改良裙装,脸上只施淡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与昔日那种浓妆艳抹、钗环乱颤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见到秦佩兰进来,姑娘们纷纷站起身,恭敬地唤道:“秦经理。”
目光落到秦佩兰身后的珍鸽身上时,她们眼中都闪过一丝好奇。珍鸽的穿着打扮朴素无华,与这环境似乎格格不入,但气质沉静温婉,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通透,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让人不敢轻视。
秦佩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介绍道:“这位是珍鸽夫人,我的贵客,也是我的恩人。你们以后见了,要如同见我一般尊重。”
“珍鸽夫人。”姑娘们又齐声唤道,态度愈发恭敬。
珍鸽微微欠身还礼,目光平和地扫过这些女子。她们年纪都不算大,最大的看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可能才十六七岁。面容姣好,身段窈窕,只是那眼神,却各不相同。有的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努力适应的认真;有的则还残留着几分旧日的风尘气,眼神飘忽,带着审视与算计;更有一些,眼底深处藏着难以抹去的麻木与沧桑。
秦佩兰引着珍鸽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立刻有伶俐的侍女奉上茶水点心。
“你看她们如今,”秦佩兰压低声音,对珍鸽说道,“是不是比从前顺眼多了?我请了嬷嬷教规矩,请了师傅教技艺,要求她们言行举止都要有分寸。虽然还有些人一时改不了旧习气,但总算是在往正路上走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如同一个看到学生进步的师长。
珍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认真练习走路的姑娘身上。那姑娘身姿挺拔,步态轻盈,显然下了苦功。“佩兰姐费心了,这确是功德无量之事。”
正说着,一个穿着桃红色镶边旗袍、身段尤为婀娜、眉眼间带着几分媚意的姑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未语先笑,声音又软又糯:“秦经理,您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准备准备呀。”她说着,眼波似是不经意地流转,在珍鸽身上打了个转,带着几分探究。
秦佩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淡了几分:“红绡,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这位是珍鸽夫人。”
那叫红绡的姑娘被点了名,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对着珍鸽福了一福:“红绡见过珍鸽夫人。”只是那姿态,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职业性的柔媚。
珍鸽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秦佩兰挥挥手让红绡退下,才对珍鸽叹道:“你瞧见了,像红绡这样的,以前是楼里的头牌,习惯了被人捧着,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总想着靠些不上台面的手段。管教起来,最是费力。”
“积习难改,需以时日和规矩慢慢磨。”珍鸽轻声道,“重要的是,姐姐你立下了新的规矩,给了她们选择的机会。肯改的,自然能走上新路;不肯改的,强留也无益。”
她这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不远处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姑娘耳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这时,一个穿着最普通的蓝色布裙、一直默默在角落擦拭廊柱的姑娘,怯生生地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了过来,低着头,小声说:“秦经理,珍鸽夫人,请用些水果。”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最小,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怯懦,不敢与人对视。
秦佩兰语气缓和了些:“放下吧,秋水。琴练得怎么样了?”
名叫秋水的姑娘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还……还不太熟……”
“下去好好练吧,不用在这里伺候了。”秦佩兰挥退了她。
看着秋水匆匆离开的背影,秦佩兰对珍鸽道:“这孩子是前几个月被人卖到……送到这里来的,性子弱,胆子小,学东西也慢,但还算听话肯学。比起红绡那样油滑的,我倒更愿意多费心教教这样的。”
珍鸽的目光追随着秋水那单薄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厢房门口,才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若有所思。
这初入“花烟”后院,所见所闻,如同一幅浓缩的浮世绘。这里有努力求新生的挣扎,有旧日习气的残留,有麻木的顺从,也有怯懦的希冀。秦佩兰试图在这里建立起新的秩序,如同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其间的艰难与复杂,可想而知。
而珍鸽,则以她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看到了表象之下的暗流,也看到了人性中那点微弱却未曾熄灭的、向光而生的本能。她知道,秦佩兰的这条路,还很长。而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适当的时机,给予那看似不经意、却至关重要的点拨。这“花烟”深处的风,似乎比前院的茶香,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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