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赵家那栋日渐显出败落气象的小洋楼紧紧包裹。苏曼娘揣着那张贴身放好的黄纸符,像是揣着一团灼人的炭火,又像是一条冰冷黏腻的毒蛇盘踞在心口,让她坐立难安。回到家中,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赵文远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鼾声震天,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烟草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茶几上歪倒着一个空了的白兰地瓶子。
苏曼娘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膈应。这个男人,早已没了当初勾搭她时的殷勤小意,如今只剩下失意和暴躁,连带看她这个续弦也越发不顺眼。这一切,不都是因为那个阴魂不散的珍鸽么!若不是她“死而复生”,还处处透着邪性,自己何至于落到要看人脸色、连牌桌都受气的境地?
她径直上了楼,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回到自己那间还算维持着体面的卧房,反手“咔哒”一声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觉得稍稍隔绝了外面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梳妆台前那盏罩着藕荷色荷叶边灯罩的台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住她半边脸庞,却丝毫照不进她眼底那簇幽暗跳动、越燃越旺的毒火。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映出一张风韵犹存却刻满了嫉恨与焦虑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举行某种神圣又肮脏的仪式般,小心翼翼地从贴身旗袍的内袋里,取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纸符。
符纸被缓缓展开,铺在光滑冰凉的红木台面上。朱砂画就的诡异符号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血色,那些扭曲盘绕的线条,看久了竟让人觉得它们仿佛拥有生命,在纸面上微微蠕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能量。张瞎子那沙哑阴冷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在她耳边清晰地回荡起来:“…轻则时运低迷,病痛缠身,重则…心神受制,癫狂痴傻,祸患连绵,直至家破人亡也未可知……”
“家破人亡……”苏曼娘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一丝恐惧如同冰冷的蛇,倏地滑过脊椎,但随即,更汹涌的嫉恨与恶毒便将其彻底淹没。她眼前浮现出珍鸽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想起她在麻将桌上那副置身事外、仿佛看透一切的模样,想起秦佩兰和许秀娥因她而对自己流露出的疏远和隐隐的轻视……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祸害!”她对着镜子,仿佛镜中映出的就是珍鸽的影子,眼中射出淬毒般的寒光,“若不是你,我苏曼娘何至于此!赵文远这个废物,秦佩兰那个娼妇,许秀娥那个穷酸……还有你!你们一个个,都该死!”
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滋生、蔓延。她不再满足于仅仅让珍鸽倒霉运,她要的是更彻底、更狠毒的报复!张瞎子说了,若有生辰八字或贴身之物,效力更强……贴身之物……
苏曼娘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珍鸽如今住在那个脏兮兮的火葬场附近,与那个闷葫芦老蔫过着清贫日子,深居简出,想要拿到她的贴身之物,谈何容易?至于生辰八字,赵文远那个糊涂蛋恐怕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难道就只能用这削弱版的符咒?她不甘心!
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堆放旧物的樟木箱子上。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快步走过去,有些粗暴地掀开箱盖,在里面翻找起来。箱底压着几件她早已不穿的旧衣裳,还有一些赵文远前妻——也就是珍鸽前身留下的、当初没来得及清理掉的零碎物件。她当时嫌晦气,大多都扔了,只零星剩下几样不起眼的。
她胡乱地翻捡着,灰尘呛得她连声咳嗽。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小小的硬物。拿出来对着灯光一看,是一枚成色很一般的银戒指,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上面没有任何花纹。
苏曼娘记起来了,这好像是珍鸽前身刚嫁过来时,赵家给的那个穷酸婆婆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聘礼”,后来珍鸽操持家务,怕磨损,便很少戴了。赵文远续娶她苏曼娘时,大概是将这戒指随同其他“废物”一起扫进了这个箱子。
“哼,破烂货配穷酸鬼,倒是般配。”苏曼娘捏着那枚冰冷的银戒指,嘴角勾起一抹刻毒的冷笑。这算不算是“贴身之物”?戴过,总归是沾染了气息的。哪怕效力不如头发指甲,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如获至宝,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滚烫的恶意得到了一丝安抚。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将戒指和那张摊开的符箓并排放在一起。
现在,只等子时了。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缓慢。屋外偶尔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或是野猫凄厉的叫声,都让苏曼娘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她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窥探外面沉沉的夜色;一会儿又坐回灯下,死死盯着那符箓和戒指,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点燃。
赵文远在楼下的鼾声时断时续,如同破旧的风箱。苏曼娘心里充满了对这男人的鄙夷和怨恨,若不是他无用,自己何须用这等险招?但转念一想,若此法能成,不仅除了珍鸽这个心头大患,说不定还能让赵文远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乖乖听话。
终于,墙上那架西洋挂钟的时针,颤巍巍地指向了罗马数字“xI”与“xII”之间。子时到了!是一天中阴气最盛,鬼门洞开的时辰!
苏曼娘的心脏猛地缩紧,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双手。按照张瞎子的吩咐,她需要在家中西南方位行事。她环顾卧室,西南角正好摆放着一个用来放置杂物的矮柜。
她端过梳妆台上那盏台灯,又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小巧的铜质香炉——那是她往日用来熏衣的,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她将香炉和台灯都拿到矮柜上,台灯的光线将这一小片角落照亮,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仿佛有无形的鬼魅在舞动。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而诡异。
苏曼娘将那张黄纸符箓放在香炉旁,又把那枚小小的银戒指压在符箓之上。她努力回忆着张瞎子的每一个指示,生怕错漏一步导致前功尽弃。她划亮一根洋火,橘黄色的火苗跳动着,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如同庙里泥塑的鬼判。
她将火苗凑近符箓的一角。
黄纸极易燃烧,火舌立刻贪婪地舔舐上去,沿着那些朱砂符号迅速蔓延。一股混合着纸张燃烧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有些呛人。火光跳跃中,那些扭曲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烈焰中扭动、挣扎,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
苏曼娘紧紧盯着那燃烧的火焰,心中发狠,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珍鸽!珍鸽!珍鸽!让你挡我的路!让你装神弄鬼!让你不得好死!病!痛!疯!傻!家破人亡!……”
她将自己所有的怨毒、嫉恨、恐惧和期望,都灌注在这无声的诅咒之中。火焰灼烧着她的指尖,带来一阵刺痛,她也浑然不觉。
符箓很快燃烧殆尽,连同那枚银戒指,一起化作一小堆黑灰,静静地躺在香炉底部,只有几缕青烟,带着那股怪异的气味,袅袅升起,盘旋在昏暗的光线里,久久不散。
苏曼娘看着那堆灰烬,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种混合着释放后的虚脱和施行恶术后的战栗感传遍全身。她成功了!第一步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蕴含着她最恶毒诅咒的符灰,送到珍鸽面前,让她……喝下去了。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兴奋,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香炉里的灰烬一点不剩地倒入早就准备好的一张油纸中,仔仔细细地包好,再次贴身藏起,仿佛那是她复仇的唯一希望。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台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苏曼娘瘫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望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黑影,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扭曲而冰冷的笑容。
夜,还很长。她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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