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区机器人巡查试点项目，在一种极其别扭的氛围中艰难推进。貌图那边虽然不再明着阻挠，但各种“小意外”层出不穷。不是巡查路线上“恰好”堆放了未报备的物资，就是机器人充电接口的电源“意外”跳闸，甚至有一次，机器人的传感器外壳上出现了几道明显的、像是被硬物刮擦的痕迹。
“林默”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没有选择与貌图再次正面冲突。他将每一次“意外”都详细记录，附上监控截图（幸好核心区域的监控尚未被动手脚）和系统日志，形成一份份客观冷静的报告，通过内部系统直接提交给梭温。他不抱怨，不指控，只是陈述事实，并附上解决方案（如调整路线、加强物理防护等）。
他知道，苏奇督一定在看着。
这天下午，梭温突然来到机房，通知“林默”：“老板让你去收藏室一趟。”
收藏室，就是那个存放着老式轿车、古董以及那套机器人系统的仓库。当“林默”跟随梭温走进时，发现苏奇督正站在那套已经修复完毕、接通电源的机器人系统前，而查坤，也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气氛有些微妙。
“林工来了。”苏奇督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看似愉悦的笑容，他拍了拍冰冷的金属机柜，“这东西，修得不错。比原来还顺畅。”
“老板过奖，是这套系统本身底子好。”“林默”谦逊地回答，目光快速扫过查坤。后者抱着双臂，嘴角下撇，眼神里的敌意几乎要溢出来。
“嗯。”苏奇督点点头，踱步到旁边一个打开的木质古董箱前，里面铺着绒布，陈列着几件玉器。他拿起一件玉璧，对着灯光仔细看着，仿佛随口问道：“V区那个试点，运行得怎么样了？我听梭温说，好像不太顺利？”
来了。
“林默”没有看查坤，面向苏奇督，语气平稳地汇报：“系统本身运行稳定，数据采集和报警功能均达到预期。只是在与实际环境磨合中，遇到一些协调上的小问题，比如临时物资堆放影响路线，电源稳定性等。我已经做了记录并提交给梭温先生，也针对性地调整了方案。”
他绝口不提“人为破坏”，只说是“协调问题”和“环境磨合”。
苏奇督“哦”了一声，继续把玩着玉璧，目光却斜睨向查坤：“查坤，你手下的人，是怎么配合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查坤脸色更加难看，瓮声瓮气地回答：“老板，下面弟兄们习惯了过去那套，对个铁疙瘩不放心，怕它乱跑撞坏东西，或者程序乱了伤到人。有些地方看得紧点，也是出于责任心。”
“责任心？”苏奇督轻笑一声，放下玉璧，拿起旁边的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手指，“我看是越界了吧。林工提交的报告我看过了，路线是提前报备的，时间也错开了巡逻。怎么，我批准的事情，下面的人觉得可以不用严格执行？”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里的分量却让查坤额头微微见汗。
“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查坤急忙辩解。
苏奇督抬手打断了他，走到两人中间，目光在“林默”和查坤脸上来回扫视，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老辣的笑容。
“查坤，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园区内部的安稳，靠的是你和弟兄们的刀枪，这一点，我从来没忘。”他先给查坤戴了顶高帽，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时代在变。以前我们靠人多，靠狠劲，现在呢？还要靠脑子，靠技术。林工有本事，能让我们这潭水更活，也更安全。这是好事。”
他拍了拍查坤的肩膀，又看向“林默”：“林工，你技术好，有想法，我很欣赏。但园区有园区的规矩，查坤他们负责安全，经验丰富，很多实际情况，你也要多听听他们的意见。毕竟，真出了事，最后顶上去解决问题的，还是他们手里的枪。”
他像是一个高明的裁判，各打五十大板，又各给一颗甜枣。
“技术很重要，枪杆子也很重要。”苏奇督总结道，目光深邃，“我希望看到的是，一加一大于二。而不是互相拆台，内耗！那样只会让外人看笑话，钻空子。”
他走到机器人控制台前，手指敲了敲屏幕：“这个东西，要用起来。查坤，你跟你手下的人说清楚，这是我的意思。谁再阳奉阴违，故意刁难，别怪我不讲情面。”
“是，老板。”查坤低下头，咬牙应道。
“林工，”苏奇督又转向“林默”，“试点继续，范围可以适当扩大一点，就按你优化后的方案来。但是，所有变动，必须提前和查坤的人充分沟通，拿到他们的书面确认。我要的不是你单方面的报告，我要的是你们双方都认可的执行记录。明白吗？”
“明白，老板。”“林默”恭敬回答。苏奇督这一手，既压制了查坤的明面阻挠，又给“林默”的技术扩张套上了“必须与武力部门协商”的缰绳。平衡，玩得炉火纯青。
“好了，正事说完。”苏奇督似乎心情不错，走到那辆老式黑色轿车旁，拍了拍引擎盖，“这老伙计，也该动动了。林工，听说你懂点机械？”
“略知皮毛。”“林默”谨慎回答。他之前的背景资料里，确实涉及一些基础的机械维护知识。
“正好。”苏奇督笑道，“查坤，你去库里领两桶最好的汽油。林工，你检查一下这车的油路和电路，看看能不能发动起来。今晚，我带你们出去兜兜风，也看看咱们暗瓦镇的夜景。”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意料。查坤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苏奇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应了一声，转身出去领汽油。
“林默”心中也是警铃大作。苏奇督突然要离开戒备森严的园区，还要带上他和查坤？这是进一步的信任测试，还是另有所图？亦或是……一种更隐晦的平衡手段？让他和查坤在一种非工作状态下相处？
他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应了一声“好”，便打开轿车引擎盖，开始仔细检查。油路有些老化，电路接口也有些氧化，但整体问题不大。他清理了火花塞，检查了分电器，动作熟练，像个真正的老师傅。
查坤很快提着两桶汽油回来，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眼神复杂。
加好油，接上备用电池，“林默”坐进驾驶室，插入钥匙，深吸一口气，拧动。
“嗡——轰轰！”老旧的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随即稳定下来，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蓝烟。
“哈哈，好！”苏奇督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看来林工是真人不露相啊。查坤，你也上来。”
查坤犹豫了一下，坐进了副驾驶。
“林默”握着方向盘，感受着这辆老车传递来的粗糙震动。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兜风，这是另一场无声的较量，在苏奇督的眼皮底下。
“走吧，出园区，往东边开，去河边看看。”苏奇督靠在舒适的真皮后座上，下达了指令。
黑色的老式轿车缓缓驶出仓库，经过一道道岗哨，守卫们看到车和车里的人，纷纷敬礼放行。车子碾过园区粗糙的水泥路，驶出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将KK园区那压抑的轮廓甩在身后。
车窗外，是暗瓦镇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街景。破旧的棚户区、灯火通明的赌场、闪着暧昧霓虹的酒吧、荷枪实弹的私人武装巡逻队……光与暗在这里赤裸交织。
苏奇督似乎很放松，偶尔指点着窗外的某些建筑，说些过去的轶事。查坤则始终沉默，身体紧绷，像一头随时准备暴起的野兽。
“林默”专注地开着车，感受着身后苏奇督那看似随意，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旁边查坤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他明白，苏奇督正在享受这种掌控感。将他（技术）和查坤（武力）放在一辆车里，置于自己的目光之下，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看，你们都是我棋盘上的棋子，我可以让你们合作，也可以让你们争斗，一切尽在我的掌握。
这是一种极高明的驭下之术。制造矛盾，又控制矛盾，让手下相互牵制，谁也离不开谁，最终都必须依赖于他这位仲裁者。
车子开到河边，停了下来。浑浊的河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对岸是密不透风的丛林，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查坤，”苏奇督忽然开口，看着窗外的河水，“你跟了我快十年了吧？”
“是，老板。”查坤闷声回答。
“时间真快。”苏奇督感慨了一句，又转向“林默”，“林工，你觉得这暗瓦镇怎么样？”
“林默”看着窗外那片法外之地，沉默片刻，回答道：“很……复杂。机会与风险并存。”他给出了一个最中性的答案。
苏奇督笑了笑，意味深长：“是啊，复杂。在这里，要想活得久，光有技术不行，光有枪也不行。得有脑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谁才是给你饭吃的人。”
他这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河水流动的微弱声响。
“回去吧。”苏奇督似乎失去了兴致，挥了挥手。
“林默”调转车头，驶回那片被高墙和铁丝网包围的罪恶之地。这次夜游，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无形的交锋却从未停止。
回到园区，下车时，苏奇督对两人说：“试点的事情，就按今天说的办。我希望下次听到的，是好消息。”
“是，老板。”两人同时应道。
看着苏奇督在梭温的陪同下离开，“林默”和查坤站在空旷的场地上，彼此对视了一眼。查坤的眼神依旧冰冷，但之前那种恨不得立刻动手的冲动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被压制住的怨毒。
“林工，好自为之。”查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转身大步离开。
“林默”站在原地，夜风吹拂，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园区的污浊。他知道，苏奇督的平衡术暂时起效了，他和查坤之间的明争会转为更隐蔽的暗斗。他获得了继续推进技术方案的空间，但也必须时刻警惕来自黑暗中的冷箭。
他抬头看了看园区中心那栋最高的行政楼，苏奇督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
这场权力的游戏，他必须玩下去，而且，必须要赢。他不仅要利用技术，或许，也要开始学着理解和运用这些无形的人心与权术。在这座深渊里，生存下去，并完成任务，需要的不再仅仅是技术和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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