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梦。
梦会有逻辑的断裂，会有荒诞的拼接，醒来后总会快速褪色。但此刻涌入林枫意识的，是远比梦境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记忆。是“修罗”这个名号背后，以鲜血和白骨为基石，一层层垒砌起来的真实过往。
记忆的碎片并不连贯，却带着刺痛灵魂的尖锐棱角：
片段一：荒原古堡。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血锈与黑暗魔法的腥甜。他孤身立于遍地奇形怪状的尸骸中央，脚下是黏稠的、泛着紫黑色光泽的血液。对手是盘踞此地上百年的“噬魂魔巫会”，以吞噬生魂、炼制邪器闻名。谈判破裂，或者，根本无需谈判。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划破最后一个魔巫长老护身魂甲时的触感——冰冷、滑腻，如同撕裂某种深海怪物的皮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个长老魂飞魄散前，用古恶魔语发出的、充满怨毒与绝望的诅咒：“……修罗……你的灵魂将永堕杀戮之渊……不得解脱……”他当时只是垂眸，看着指尖一缕迅速消散的黑烟，心中无波无澜。杀戮之渊？他所在之处，即是深渊。
片段二：雪山之巅。
寒风凛冽如刀，卷起漫天冰晶。对面是三位须发皆白、气息如渊似岳的老者，来自某个以“替天行道、诛杀邪魔”自居的古老正道联盟。他们悲悯地看着他，声音穿透风雪：“修罗，你杀孽太重，已入魔道。放下屠刀，随我等回山镇压，或可留下一线生机。”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笑了一下，很淡，没有任何温度。“魔道？你们围杀我故友，夺其传承，逼其自尽时，可曾想过道义？”没有更多废话。那一战，雪山崩塌了一角，三位“正道耆宿”两死一重伤远遁。他站在染血的雪地上，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蒸发出的血气在冰寒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红雾。故友的仇报了，但心里空落落的，只有风雪灌满的冰冷。
片段三：幽暗地宫。
错综复杂的甬道，遍布机关与毒瘴。他在黑暗中前行，脚步无声。目标是一个盗取了某国皇室秘宝、并以此要挟、残害了数百孩童性命的邪道组织“鬼童宗”。地宫深处，祭坛上血腥未干，怨气冲天。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动用太多超越凡俗的力量，仅凭对杀意的精准感知和对人体极限的掌握，如同最有效率的收割者，一层层清理下去。最终，在地宫核心，他捏碎了那个宗主的喉咙，看着对方因窒息和恐惧而凸出的眼球。耳边似乎响起无数孩童凄厉的哭喊，又渐渐平息。任务完成，秘宝回收。委托方给出的酬劳堆成小山，但他看都未看，转身没入地宫外的夜色。那些财富，洗不净指尖仿佛永远残留的血腥味。
片段四：星空下的孤峰。
这是他成为“修罗”后，为数不多并非为了杀戮或任务而停留的地方。他盘坐峰顶，仰望浩瀚星河。力量，他已站在当世顶点之一。财富、名声、敬畏、恐惧……他拥有很多，却又仿佛一无所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他。杀戮能解决麻烦，能带来短暂的刺激或“正义”的满足，但之后呢？更多的仇怨，更深的孤寂，更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血色道路。他第一次开始思考，“活着”除了不断变强和解决一个又一个目标，还有什么意义？星光冰冷，照不亮他内心越来越深的空洞。也就是在那时，“隐退”、“封印”、“寻找生命真谛”的念头，如同顽强的种子，在血色土壤中悄然萌发。
……
更多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汹涌而来：
——濒死者的哀嚎与诅咒，混合着兵器碰撞的刺耳尖鸣。
——各种能量爆发的光芒与冲击，映亮一张张或狰狞、或恐惧、或绝望的面孔。
——不同种族、不同功法、不同毒素造成的伤口，带来的或灼热、或冰寒、或麻痹、或蚀骨的痛楚，以及身体那令人自己都感到漠然的、非人的恢复速度。
——还有那股始终萦绕不散、源自他自身力量的“势”，那并非刻意散发，而是杀戮过多自然凝聚的“修罗场”，能让心志不坚者未战先怯，能让寻常生灵本能地颤栗远离。
这些记忆，是“修罗”林枫的过去，是构成他力量与心境的基石，也是他试图用这一世“林枫”的身份彻底覆盖和埋葬的阴影。
封印虽然封锁了绝大部分力量，却无法彻底抹去这些铭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烙印。平时，它们被牢牢压在意识最底层，被“林枫”平凡的日常、苏婉儿的笑容、武馆的烟火气所隔绝。但近期，暗影殿的窥探、阴魄幡邪气的刺激、苏婉儿越来越近的怀疑……如同不断敲击封印的锤子，让这些血腥的记忆碎片开始松动、上浮。
此刻，林枫闭着眼，躺在苏婉儿身边，身体僵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苏婉儿看来，他或许只是做了个噩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意识的洪流中，竭力稳住“林枫”这叶小舟，不被“修罗”记忆的惊涛骇浪所吞没。
他“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指尖似乎还缠绕着亡魂的怨念。
他“听到”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嘶喊、哭泣、狂笑、诅咒。
他“闻到”那永远洗不掉的、混合了铁锈、焦土、腐烂和绝望的浓烈气味。
杀戮的记忆，不仅仅是对外的暴行，也是对内的凌迟。每一次夺取生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在他自己的灵魂上，刻下了一道无形的伤痕。麻木，只是表面的保护色。
“唔……”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睡梦中的苏婉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臂搭在了他的胸口。
那温暖的、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光，猛地刺破了记忆的黑暗潮水。
林枫倏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又强行平复。他侧过头，在黑暗中凝视苏婉儿近在咫尺的睡颜。她均匀的呼吸，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清香，她搭在自己胸前那毫无防备的手臂……
这一切，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如此……干净。
与他刚刚挣脱出来的、那个充满血腥、算计、孤独与虚无的记忆世界，判若云泥。
他轻轻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将那翻腾的杀戮记忆，重新用力压回灵魂深处最牢固的囚笼。额角的冷汗不知何时已经干透，只剩下冰冷的触感。
他不能沉溺。
更不能让这些阴影，污染到身边这个人。
小心翼翼地将苏婉儿的手臂挪开，为她掖好被角。林枫重新躺平，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再透出第一缕微茫的晨曦。
这一夜，他没有再“睡”。
只是静静地守着，守着这片用无数血腥过去换来的、脆弱而珍贵的宁静。
修罗的杀戮记忆，是深渊，是枷锁，是无法抹去的原罪。
而苏婉儿，是他唯一的救赎之光，是他甘愿背负一切、也要牢牢握在手中的，活着的意义。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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