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雨势渐收,只剩冷丝。
皇都边缘,一座废弃驿站立在官道旁。旗杆在风里呜咽。屋顶塌了大半,墙布裂缝,像被岁月啃剩的骨架。远处皇城的喧嚣已模糊,但追捕的紧迫感,如附骨之疽。
谢凛带萧澈从隐蔽的地窖口,钻进驿站内部。
霉味、尘土和腐臭味扑面。残窗透进微光,映出倒塌的梁柱、瓦砾和积年的灰。
空间不大,能遮风,却挡不住阴湿。
一进来,萧澈立刻甩开谢凛的手,踉跄退到一根生苔的柱子前,才停下。
他喘得厉害。湿透的寝衣贴在身上,发梢滴水,划过苍白脸颊和那道箭痕。他冷得发抖,牙关打颤。
可看谢凛的眼神,却像烧着冰冷的火。
萧澈(声音因为寒冷和怒气而发颤,却努力维持着嘲讽的腔调):“…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前朝太子殿下’?还是说,您这刚认祖归宗,就迫不及待要找个‘暖床’的?”
他将“前朝太子殿下”和“暖床”几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谢凛没应。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先扫视四周,确认安全。
然后才看向萧澈。那双曾经温和的眼,此刻深不见底。
谢凛(无视他的讽刺,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有生火的东西吗?”
萧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呵了一声):“生火?你是怕追兵找不到我们,想点个烽火给他们指路吗?还是说,‘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受不得这凡间寒气?”
谢凛(迈步向他走近,靴子踩在潮湿的碎石和朽木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脸色白得像鬼,再冻下去,不用追兵来,你自己就先交代在这里了。”
他停在萧澈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湿冷寒气。
谢凛(低头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怎么?萧大公子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提前收回你那十年阳寿?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又是“十年阳寿”!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萧澈所有压抑的情绪闸门。委屈、愤怒、被欺骗的耻辱、还有那该死的、无法言说的担忧,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萧澈(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瞪他,声音拔高,带着破音的尖锐):“你还有脸提?!谢凛!你他妈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是不是?!什么病弱!什么温顺!全是狗屁!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给你找药,研究机关给你防身,甚至…甚至…”
他甚至不惜折损寿命为他续命!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太耻辱了!简直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
萧澈(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看着我为你做这一切,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笑我们萧家养虎为患?!”
谢凛(静静地看着他爆发,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他喘着气停下,才淡淡开口):“说完了?”
他的平静,反而更加激怒了萧澈。
萧澈(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身后的柱子上,震落了簌簌灰尘):“没有!你偷血蚕枢!你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你明明知道…”
谢凛(突然打断他,上前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我知道什么?我知道那是你用命换来的东西?所以呢?”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萧澈所有的伪装。
谢凛:“萧澈,你告诉我,如果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随时会病死的质子,你会把它给我吗?”
萧澈猛地噎住。
他会吗?
他…他不会。他正是因为知道谢凛“不知道”,正是因为以为谢凛“需要”,才会用那种决绝的方式,偷偷为他续命。
谢凛(看着他骤然失语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声音更沉):“你看,你也不会。你们都不会。你父亲不会允许,皇室不会允许,甚至…连你自己,在清醒的情况下,也不会允许用一个丞相嫡子的十年寿命,去换一个敌国质子的苟延残喘。”
谢凛:“所以,‘欺骗’?我们之间,到底谁骗谁更多一点,嗯?我的…澈公子。”
他靠得极近。呼吸混着雨水的腥气,拂在萧澈脸上。“澈公子”三字,叫得暗哑缠绕。
萧澈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轻的异响,从外面传来。
两人同时噤声,眼神锐利地扫向那扇半塌的窗。
谢凛反应极快,一把将萧澈拉到身后,短刃已扣在手中,身体挡在前方。
萧撞在他背上,闻到雨水、血和冷冽的气息,一时忘了动。
外面只有雨声和风鸣。
谢凛(侧头,气音):“…还能动吗?”
萧澈抿唇,没答。他从皮包里摸出两枚指甲盖大的金属片,弹向门口和破窗。
金属片无声隐入黑暗。
萧澈抬眼,对上谢凛回望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赞赏”的情绪?
谢凛(用气音,带着点听不出的意味):“…看来还不算太傻。”
萧澈(狠狠剜了他一眼,同样用气音回敬):“闭嘴!‘太子殿下’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
谢凛(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转回头,继续警惕地盯着窗外,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的命,不是早就和你绑在一起了么?”
萧澈:“……”
他看着谢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挺拔而警惕的背影,感受着怀里那血蚕机关枢传来的、与自己心跳隐隐共鸣的微弱温热,一时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恨吗?怒吗?
好像都有。
但在这杀机四伏的逃亡路上,在这冰冷的废墟之中,这个刚刚颠覆了他整个世界、让他恨不得咬死的人,却又成了他唯一能感知到的、鲜活的、并且…会下意识护在他身前的人。
这他妈到底算怎么回事?!
萧澈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觉得头更晕了,心也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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