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停不久,风仍刮着,卷起地上残雪,打在残垣断壁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张起灵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手搭在膝头,黑金古刀横在身侧,刀鞘上的兽面纹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闭着眼,呼吸极轻,胸膛起伏得几乎看不见,像是睡着了,又像在等什么——等一个早该到来的预兆。
张雪刃靠在破屋门框边,左手死死按着左肩。那里不是伤口作痛,是族纹在发烫,纹路下似有无数细针在钻,那是张家血脉对某种禁忌力量的本能预警。她没说话,也没走近,目光锁着远处“着村”的木牌。红绳还挂在上面,一端垂落,在风中轻轻晃荡,幅度均匀得诡异,不像被风吹动,倒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底下轻轻扯着。
刚才那只麻雀飞走了,爪子上缠着半截线。如今绳子断了,只剩一小段悬在牌底,微微摆动,绳头的红,在漫天雪白里刺眼得像一滴血。
张起灵睁开了眼。
眸底没有半分惺忪,只有一片沉郁的冷。他站起身,没有看张雪刃,径直朝木牌走去。脚踩在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走到牌前,他伸手握住红绳残端。指尖刚触到那抹红色,腕间的旧痕便骤然发热,如同有火从皮下烧起,烫得他指尖微蜷。
他低头看向手腕。
那道疤是守门时留下的,深褐色,绕了一圈,像个永不褪色的枷锁。此刻它微微鼓胀,皮肤绷紧,泛出暗红,疤纹竟与红绳的纹路隐隐重合。他不动,任其灼烧,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砖上。
砖缝里积着雪沫,忽然裂开一道细纹。
咔。
声音不大,却在雪地里格外清晰,像冰面崩裂的前兆。裂缝顺着红绳投影的方向延伸,笔直得像被丈量过,直至木牌底座。第二声脆响响起时,整块砖面无声塌陷下去,露出一个铁盒——红绳,本就是它的引。
盒子不大,锈迹斑斑,四角包着铜皮,铜皮上刻着与青铜门同源的兽面纹。正面贴着一张黄符,纸已发黑,边缘卷曲,朱砂字迹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出几个驱邪的笔画,符纸四角被针扎透,显然是用来镇压盒中物的。锁扣是老式铜搭扣,被一圈细铁丝缠住,铁丝上留着新鲜的压痕,像是不久前才有人临时封上。
张起灵蹲下,右手食指伸出。
发丘指触及铁丝的瞬间,指尖一阵刺麻,像是有电流顺着指尖窜进血脉。他未停,指节微屈,轻轻一挑,铁丝应声断裂。再一拨,搭扣弹开,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惊得远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走。
盒盖掀开的刹那,一股气味扑面而来。
并非腐臭,也非血腥,而是一种沉淀了百年的气息,混着青铜器埋于地底的湿冷,还夹杂着干涸血块碾碎后的腥涩,那是属于张家的、独有的味道。他眉峰微蹙,却未后退,伸手将盒中之物取出。
是一张照片。
纸张泛黄,四角磨损,表面覆着一层油光,似被无数次摩挲过,边角卷起的弧度,都带着经年累月的温度。照片上是个孩子,约莫五六岁,穿着黑色长袍,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门极高,望不见顶,门框刻着兽面纹,双目空洞,巨口张开,仿佛要吞噬一切。
孩子的脸很冷,眼神空茫,既不看镜头,也不看门,只是站着。
那是他。
张起灵认得那扇门,也认得那个孩子。但他没有这段记忆。他只知道,这扇门后来被称为“青铜门”,而那个孩子,是他被投入血池之前的样子——是他还没成为“守门人”的、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捏着照片,指尖忽地一热。
一滴血自指腹渗出,落在相纸上。血未立刻散开,反而沿着纸面缓缓爬行,似被某种力量牵引,速度缓慢得像在刻字。几秒后,血丝开始分叉,勾出第一条线,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它们交织成一个图案,像是地图的一部分,又像某种标记,纹路繁复,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刺骨感。
他瞳孔微缩。
这个纹路他见过。在张家祖传的玉佩背面,有一模一样的刻痕。那玉佩是他少年时的信物,三年前在青铜门后遗失,刻痕是唯有纯血守门人才能解读的密语,记录着通往张家核心秘地的路径——也是通往“罪”的路径。
照片上的血图仍在变化,线条愈发密集,最终指向一个点。那位置,与玉佩上的最后一个符号完全重合。
他知道那是哪里。断魂崖下,初代守门人的埋骨地。
就在他抬眼的刹那,村西传来一声响。
是铁链拖地的声音。
哗啦……哗啦……
节奏缓慢,一下接一下,从林子深处传来,带着金属与冻土摩擦的钝响。雪地上没有脚印,也不见人影,但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拽着走来,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张雪刃动了。
她离开门框,往前走了两步,停在雪地边缘,脚下的雪被她踩得咯吱作响。左手依旧按着左肩,指节用力,泛出青白,死死压住躁动的族纹。她的脸转向村西,眼神变了,不再是从前那种静默的观察,而是警觉,甚至带着压迫感——她看得见,那铁链拖过的地方,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融化,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她看到了什么。
张起灵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她在看。他将照片翻过来,背面空白,什么都没写。他又把铁盒倒过来,轻轻一抖。
掉出一张小纸片。
只有指甲盖大小,焦黄,像是从大火中抢出的残片,边缘还留着烧焦的卷边。上面用极细的笔写着两个字:
“门启”。
字是反的,像是拓下来的,笔迹纤细,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与他幼年时在竹简上练过的字,有七分相似。
他盯着那两个字,心跳慢了一拍。
这时,脚下的铁盒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风吹,也不是雪落,而是盒体内部在动,震感微弱,却带着节律,像脉搏在跳。他低头看去,发现原本贴在盒内的黄符正在缓缓剥落,符纸下,竟刻着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纹路。符纸背面沾着一层暗红色粉末,像是干透的血渍,粉末遇风便活了过来,聚成一条细线,顺着盒壁往上爬,最终停在盒盖内侧。
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现在却浮现出一行小字。
是用血写的,字迹歪斜,墨色发黑,像是临死前拼尽全力刻上去的,笔画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绝望的警示:
“他们回来了”。
血字遇着他身上散出的麒麟血气,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像濒死的萤火。
张起灵合上铁盒。
动作平稳,但手指收拢时用了力,指背青筋微微跳动。他站起身,将照片塞进贴身的衣袋,铁盒留在原地,未带走——这是个标记,也是个诱饵,带着它走,只会引来更多的东西,他知道这种东西不能留痕迹,也不能说。
他转身往村外走去。
张雪刃没有拦他,也没有问。她看着他走过雪地,脚步没有停顿,方向正是村西,雪地上的脚印很深,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像在与脚下的土地告别。她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快消失在林子边缘,才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发颤: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不是在问他。
她是在确认。确认他这些年的沉默,他的等待,他腕间的疤,都是为了这一天。
张起灵的脚步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摸了下脖颈处的纹路。那里原本有暗红印记,是守门人的图腾,这些年淡了,几乎看不见,如今却隐隐发烫,仿佛被人用火笔重新描了一遍,烫得他喉结微微滚动。
他放下手,继续前行。
林子里的铁链声还在响,节奏未变,但距离更近了。他能感觉到地面轻微震动,是从地下传来的,震感与他血脉跳动的频率,渐渐重合。
张雪刃终于动了。
她跟上去,保持五步距离,不远不近,像一道影子。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枯林,走向村西荒地。那里曾是支派的祭坛遗址,三十年前被焚毁,只剩几根石柱立在雪中,石柱上刻着的族纹,正随着地面的震动,一点点亮起红光,如同断骨上的血。
越往前,空气越冷。
不是寻常的寒意,而是带着重量的冷,压在胸口,令人呼吸沉重,冷得像是能冻住血脉。张起灵停下一步,伸手按在石柱上。掌心传来震动,频率与铁链声一致,石柱上的族纹与他腕间的疤,竟开始共振,发出细碎的嗡鸣。
地下有东西在动。
他抬头看天。云层厚重,不见星月,风却停了,静得诡异。雪不再下,可空中飘着细灰,是青铜锈粉的颜色,像是从地底的裂缝里,被一点点挤出来的。
张雪刃在他身后站定。
她没有说话,但左手离开了左肩,慢慢移到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短刀,刀柄缠着旧布,布上沾着陈年的血。她握住刀柄,未拔,只是等待,指节微微收紧——她的刀,从来都只为守着他而拔。
张起灵看向最后一根石柱。
柱底裂开一道缝隙,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铁链声正是从那里传出,缝隙里渗出的黑雾,正缓缓缠绕住石柱,像一条黑色的蛇。他走过去,蹲下,伸手探入缝隙。
指尖触到金属。
是链环,冰冷,表面有刻痕,刻痕与照片上的纹路、与他腕间的疤,如出一辙。他用力一扯,链条绷直,另一端猛地回拽,力道极大,几乎将他拖入其中,缝隙里传来的阴寒之气,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袖。
他松手。
链子缩回地底,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阵刺耳的金属回响。
他坐下来,背靠石柱,闭上眼。
血在血管里的流动变了。麒麟血不再安静,它在脉络中游走,滚烫得像岩浆,仿佛在寻找一个出口,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门没关死。
有人在另一头,正用血脉,一点点拉动封印。
他睁开眼,看向张雪刃。
她站在三步之外,脸上无甚表情,但眼睛亮着,亮得惊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也像是做好了某种准备。她没有后退,也没有靠近,只是站着,像一道不会被摧折的屏障。
远处,第一声低吼响起。
不是人生,也不是野兽。像是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从地底挤出,沉闷、浑浊,带着一股腐朽的腥气。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雪地开始颤动。
一根石柱突然倾斜,轰然倒塌,碎石溅起,混着青铜锈粉,在空中形成一道灰幕。张起灵站起身,手按在刀鞘上,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兽面纹。
黑金古刀嗡鸣了一声,很轻,却很清晰。
他没有拔刀。
但现在,刀已经在等了。等一个宿命的开场,等一扇门的开启,等一场注定的、无处可逃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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