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北方这座省会城市郊外的钢材厂家属区里,积雪才刚刚开始融化,露出下面灰黑色的泥土。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整齐地排列着,每家门前都有一小块自留地,此刻还光秃秃的,等待着春天的播种。
3岁的汤小慧蹲在奶奶家门前的台阶上,小手捏着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土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她穿着红色灯芯绒外套,两条小辫子用橡皮筋扎着,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垂在脸颊两侧。
小慧,别玩泥巴了,进屋来洗手。奶奶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小慧抬起头,小脸上沾了几点泥星子,她眨了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突然丢下树枝,朝远处跑去。
我去任爷爷家玩!她边跑边喊,声音清脆得像只小铃铛。
奶奶追出门,只看到小慧红色的小身影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过两排平房,熟练地拐进一条窄窄的过道。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孩子,就喜欢往老任家跑。
任家的平房和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灰砖墙,黑瓦顶,门前同样有一小块菜地。不同的是,任家门前种的不是蔬菜,而是几株月季花,此刻刚刚冒出嫩芽。小慧跑到门前,踮起脚尖,小手在门板上拍了几下。
任爷爷!任奶奶!我来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任爷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里,看到小慧,眼睛立刻笑成了一条缝。
哎哟,我们的小慧来啦!快进来,外面冷。老人弯下腰,把小慧抱进屋里。
任家的屋子比小慧奶奶家要小一些,但收拾得格外整洁。一张老式木床,一个五斗柜,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具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几张发黄的老照片,还有一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对联。
任奶奶正坐在床边纳鞋底,看见小慧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从五斗柜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
小慧来,奶奶给你留了糖。任奶奶的声音温和柔软,像一捧温水。
小慧欢呼一声,扑到任奶奶怀里。老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混合着肥皂的清香,让小慧感到安心。任奶奶从铁盒里取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小慧嘴里。
甜不甜?任奶奶笑眯眯地问。
小慧用力点头,糖块在嘴里滚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任爷爷坐在一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雕的小鸟,递给小慧。
看,爷爷给你做的,喜欢不?
小鸟雕刻得栩栩如生,翅膀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起来。小慧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眼睛亮晶晶的。
喜欢!谢谢任爷爷!
那天下午,小慧坐在任家的门槛上,一边舔着糖,一边听任爷爷讲他年轻时在东北伐木的故事。阳光斜斜地照在老人银白的头发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任奶奶不时从屋里端出一杯热乎乎的糖水,或者一块刚烙好的饼,塞给小慧。
慢点吃,别噎着。任奶奶总是这么说,粗糙的手轻轻抚过小慧的头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在小慧的记忆里,几乎整个童年都有任爷爷和任奶奶的身影。她喜欢看任爷爷用木头雕刻各种小动物,喜欢听任奶奶讲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更喜欢在他们家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屋子里,感受着两位老人对她毫无保留的疼爱。
有时候,小慧的父母下班晚了,来不及接她,任奶奶就会留她吃晚饭。简单的白菜炖豆腐,配上任奶奶亲手腌的咸菜,小慧能吃掉满满一大碗。饭后,任爷爷会拿出他那把破旧的口琴,吹几首老歌,任奶奶则轻轻拍着手,跟着哼唱。小慧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听得入迷。
小慧啊,任奶奶有一次突然说,要是你是我们的亲孙女该多好。
小慧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是天真地回答:我就是你们的孙女呀!
两位老人听了,眼眶都湿润了。任爷爷把小慧抱起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胡茬扎得小慧咯咯直笑。
时间像水一样流过。小慧上小学了,每天背着书包匆匆走过任家的门前,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经常进去玩耍。偶尔周末有空,她还是会去坐坐,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任爷爷和任奶奶似乎也明白这是成长的必然,从不挽留,只是每次都会塞给她一些零食或小玩意儿。
好好学习啊,小慧。任奶奶总是这么说,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小慧上初一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天放学回家,她听奶奶说任爷爷去世了,是夜里突发的心梗,走得很安详。小慧愣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想起任爷爷粗糙的大手,想起他雕刻的那些小木偶,想起他吹口琴时眯起的眼睛。
葬礼很简单,厂里来了几个老同事,小慧和父母也去了。任奶奶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灵堂前,像一棵枯瘦的老树。小慧走过去抱住她,发现老人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任奶奶...小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任奶奶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孩子,爷爷走得没有痛苦。
三个月后,任奶奶也走了。听说是夜里睡觉时安详离世的,邻居早上发现时,老人已经冰凉。这次没有葬礼,任家没有亲戚,厂里简单处理了后事,房子也被收回去了。
小慧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任奶奶时,老人塞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任爷爷雕刻的所有小动物。
拿着吧,孩子,爷爷专门给你留的。任奶奶当时这么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那天之后,小慧把那些木雕小心地收在抽屉里,很少拿出来看。每次看到它们,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难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慧渐渐长大,关于任家老两口的记忆也慢慢淡去。直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那天是199 5年的深秋,小慧已经上高二了。夜里她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刚才的梦境太过真实,让她心跳如鼓。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任家的那个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惨白地照在那些枯萎的月季花上。她推开了任家的门,屋内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微弱地亮着。正对门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她,那熟悉的灰白头发让小慧立刻认出是任奶奶。
任奶奶?小慧在梦中呼唤,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床上的人影慢慢转过身来。小慧看到了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眼睛凸出,嘴巴咧到耳根,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灰色,布满了诡异的纹路。
小慧...那张脸发出嘶哑的声音,完全不像任奶奶温柔的语调,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了...
小慧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坐在床上,睡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窗外,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天边,和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只是个噩梦...小慧安慰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打开台灯,从抽屉深处翻出那些木雕小动物,放在床头,希望能给自己一些安慰。
然而,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第二天晚上,小慧正在书桌前写作业,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她问道,以为是妈妈回来了。
没有回答,敲门声又响了三下,比刚才更清晰。
小慧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看——走廊上空无一人。她疑惑地打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走廊的灯忽明忽暗。
有人吗?她试探着问,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突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脚踝,低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但那种冰冷黏腻的触感却真实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小慧迅速关上门,心跳加速。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可能是最近学习太紧张了。但当她转身准备回到书桌前时,桌上的作业本突然自己翻动起来,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翻阅。
小慧惊叫一声,后退几步撞到了墙上。
翻动的书页停在了某一页,小慧颤抖着走近,看到那一页的空白处,出现了几道歪歪扭扭的划痕,就像有人用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那些划痕渐渐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一张扭曲的人脸。
小慧的尖叫声引来了邻居,大家冲进房间时,只看到一个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女孩,和桌上那本被莫名划破的作业本。
从那天起,奇怪的事情接连不断。小慧经常在半夜听到有人在窗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的物品会无缘无故地改变位置;有时她会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就像有人从她身体里穿过;最可怕的是,她不止一次在镜子的反射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老妇人身影站在她身后,而当她转身时,那里却空无一人。
是任奶奶...小慧哭着对父母说,她在梦里说我不去看他们了...
窗外,秋风呜咽着掠过平房的屋顶,像极了老人哀伤的哭泣。
一、不信邪的父母
汤小慧的父亲汤建国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搪瓷碗里的稀饭溅出来几滴,落在褪色的塑料桌布上。
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的!他瞪着女儿,浓黑的眉毛拧成一团,你肯定是学习压力大,出现幻觉了。
小慧缩在木头椅子上,手指绞着衣角。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马尾辫松散地耷拉在脑后,眼下挂着两轮青黑。
不是幻觉...她声音细如蚊呐,我真的看见了...
建国,你别这么凶。母亲李淑芬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小慧这几天脸色确实不好,要不...去厂医院看看?
看什么看?她就是自己吓自己!汤建国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起身拿起挂在门后的工装,我上夜班去了。小慧,你给我好好睡觉,别整天想些没用的!
门地关上,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小慧的肩膀随着那声响猛地一抖。
李淑芬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碗筷。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她一边洗一边偷瞄女儿。小慧呆坐在桌前,眼神空洞地盯着墙上那幅五好家庭奖状。
慧啊...李淑芬擦干手,走到女儿身边,你跟妈说实话,到底看见什么了?
小慧抬起头,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任奶奶...她回来了...她恨我...
李淑芬心头一颤。任家老两口去世都好几年了,女儿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瞎说什么呢!任奶奶最疼你了,怎么会恨你?她强作镇定,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是不是做梦了?
不是梦!小慧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母亲的手,她晚上站在我床边,她的脸...她的脸变得好可怕...她还动我的东西!
李淑芬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想起昨晚起夜时,似乎真的听见女儿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当时还以为是老鼠。
好了好了,今晚妈陪你睡。她搂住女儿颤抖的肩膀,明天休息日,我带你去厂医院看看,说不定是贫血...
小慧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二、厂医院的诊断
钢材厂职工医院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走廊墙上的绿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长椅上坐满了咳嗽的老人和哭闹的孩子。
37号!汤小慧!护士扯着嗓子喊。
李淑芬拉着女儿走进诊室。厂医老赵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正翻着一本发黄的《赤脚医生手册》。
赵大夫,我家闺女这几天睡不好,老说看见...李淑芬顿了顿,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老赵抬了抬眼镜,打量着小慧:多大了?
十六,上高二了。李淑芬抢着回答。
学习压力大吧?老赵拿出听诊器,晚上几点睡?
小慧木然地回答:十二点...
胡闹!高中生怎么能睡这么晚!老赵皱眉,心跳有点快,其他没大问题。开点安神的药,最重要的是保证睡眠。
他龙飞凤舞地写好处方,撕下来递给李淑芬:别信那些封建迷信,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要讲科学!
走出医院,冷风吹得小慧打了个哆嗦。李淑芬攥着那张处方,眉头紧锁。
妈,没用的...小慧轻声说,赵大夫根本不信...
别瞎想!吃了药好好休息就没事了。李淑芬强打精神,走,妈带你去供销社买罐麦乳精,补补身子。
三、派出所的碰壁
药吃了三天,情况不但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第四天清晨,李淑芬在厨房做早饭时,突然听见女儿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她扔下锅铲冲进去,看见小慧缩在墙角,指着书桌方向浑身发抖。
怎么了?李淑芬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书桌上摊开的课本上,赫然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那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刺目得扎眼。
这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小慧崩溃地大哭,是任奶奶...她昨晚又来了...她就站在那儿...
李淑芬双腿发软,差点跪倒在地。这次她没法再欺骗自己了——女儿房间里确实有她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
当天下午,汤建国请了假,一家三口来到钢材厂区派出所。
值班民警小张听完他们的讲述,表情从疑惑变成不耐烦:汤师傅,您是说...您女儿被鬼缠上了?
汤建国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张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家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什么奇怪的事?小张拿出记录本,公事公办地问。
书本自己会动...半夜有人敲门但外面没人...镜子里能看到...汤建国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荒唐。
小张地合上本子:汤师傅,您是老工人了,应该带头破除封建迷信。要我说,您女儿就是学习压力大,出现幻觉了。实在不行,送市里精神病院看看?
汤建国猛地站起来,拳头捏得咯咯响。
李淑芬赶紧拉住丈夫:张同志,我们不是报案...就是想问问,能不能...换个房子住?
小张摇摇头:厂里住房紧张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要是每家都说闹鬼就换房,那不乱套了?
走出派出所,汤建国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妈的,什么态度!
爸...小慧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臂,声音颤抖,你看...
汤建国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派出所外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那佝偻的背影,像极了一个老太太...
四、家属区的流言
很快,汤家闹鬼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家属区。
听说了吗?老汤家闺女被鬼上身了!
什么鬼上身,分明是精神病!
我听说啊,是任家那对老两口阴魂不散...
嘘...小点声,我听说任老头死得蹊跷...
水房里,几个妇女一边洗衣服一边窃窃私语。李淑芬端着盆走进去,议论声立刻戛然而止。
淑芬啊...隔壁王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家有个远房亲戚会看这个,要不要...
不用了。李淑芬硬邦邦地打断,用力搓着衣服,指节都泛了白。
晚上,汤建国蹲在门口闷头抽烟。李淑芬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女儿——小慧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时不时惊颤一下。
建国...李淑芬轻声唤丈夫,要不...找个人看看?
汤建国狠狠吸了口烟,没说话。作为老党员,他一向最反感这些封建迷信。但女儿的情况...
我打听过了,李淑芬继续说,厂里锅炉房的老刘头,他娘以前是跳大神的...
胡闹!汤建国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灭,你想害我丢工作吗?
两人沉默下来。屋外,风吹过平房间的窄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老人的呜咽。
五、老刘头的提示
第二天中午,李淑芬还是偷偷去了锅炉房。
老刘头正在铲煤,听到她的来意后,布满煤灰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李嫂子,这年头谁敢搞这个啊...要被抓的...
刘师傅,求求你了...李淑芬几乎要跪下,我就这么一个闺女...
老刘头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压低声音说:这样...我告诉你个法子,但别说是我教的。
他从兜里掏出一小包用红布包着的东西:这是朱砂,你把它撒在小慧房间四个角落。还有...他凑近李淑芬耳边,得弄清楚那东西为啥缠上你闺女。冤有头债有主啊...
李淑芬攥着那包朱砂,手心全是汗:可任家老两口生前最喜欢小慧了啊...
生前是生前,死后是死后。老刘头摇摇头,有时候死人跟活人想的不一样...
回家的路上,李淑芬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回头看去,只有空荡荡的厂区小路,和远处冒着白烟的烟囱。
六、深夜的对话
当晚,李淑芬按老刘头说的,把朱砂撒在了女儿房间四角。小慧吃了加量的安眠药,终于沉沉睡去。
半夜,李淑芬被一阵低语声惊醒。她轻手轻脚走到女儿房门前,耳朵贴在门板上。
...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一个沙哑的老妇人声音隐约传来,...我们那么疼你...
接着是小慧带着哭腔的回应:任奶奶...我错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那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他把你当亲孙女...你却忘了我们...
李淑芬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门——
房间里只有小慧一个人,跪在床上,对着空气说话。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头,眼睛里一片茫然。
小慧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苍老的腔调,你来了啊...
李淑芬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汤建国坐在旁边,脸色铁青。
建国...李淑芬虚弱地伸出手,小慧呢?
在家,我让王婶看着。汤建国声音沙哑,淑芬...我们得面对现实了。小慧她...可能真的...
他没有说完,但李淑芬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丈夫,终于也开始动摇了。
老刘头说...李淑芬挣扎着坐起来,得弄清楚任家老两口为什么缠上小慧...
汤建国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我去打听打听。
窗外,暮色四合。医院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投下长长的阴影。远处不知哪间病房传来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一、档案室的灰尘
钢材厂档案室位于行政楼最底层,终年不见阳光。汤建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递给看门的老马。
马师傅,我就进去查个老设备参数,十分钟。
老马眯着眼看了看香烟,又看了看汤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慢悠悠地接过烟:老汤啊,你这脸色可不太好啊。
闺女病了,睡不着。汤建国勉强扯出个笑容。
老马叹了口气,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最里面那排是人事档案,别乱翻啊。
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霉变的气味。汤建国径直走向最里侧的铁柜,手指在标签上划过——1988-1989 职工档案。
任爷爷的全名是任守业,退休前是厂里的八级钳工。汤建国抽出那份薄薄的档案袋,手指微微发抖。
档案里只有几张泛黄的表格和一份简短的讣告。汤建国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停住了——死亡证明上写着急性心肌梗死,但底下有一行几乎被蹭掉的小字:事发时当班,现场无目击者。
无目击者?汤建国皱眉。任爷爷退休后又被返聘为技术顾问,偶尔来厂里指导,怎么会时死亡?
他迅速把档案塞回去,又找出任奶奶的。任奶奶叫周桂枝,档案更简单,死亡原因写着,但汤建国注意到,死亡日期距任爷爷去世仅三个月零四天。
太巧了...他喃喃自语。
老汤!时间到了!老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汤建国匆忙把档案塞回去,转身时胳膊肘碰到了旁边的架子,一个牛皮纸信封掉了下来。他弯腰捡起,瞥见信封上写着1987年事故报告。
鬼使神差地,他把信封塞进了工装内兜。
二、老同事的回忆
厂区小卖部门口,几个退休老工人正在下象棋。汤建国拎着两瓶二锅头走过去。
老几位,歇着呢?
哟,建国啊。前车间主任老赵抬头笑了笑,听说你闺女病了?好点没?
汤建国把酒放在石桌上:正想跟您打听个事。任守业,任师傅,您还记得吗?
老赵的笑容僵住了。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提他干啥?都走好几年了。
就是...突然想起来。汤建国拧开酒瓶盖,给老赵倒了一杯,任师傅当年是怎么没的?
老赵一口干了酒,抹了抹嘴:厂里不是说心梗吗?
可我听说...汤建国凑近一些,是在厂里出的事?
老赵的手一抖,酒洒在了棋盘上。他盯着汤建国看了几秒,突然站起身:我老伴还等着我买酱油呢,先走了。
其他几个老工人也纷纷找借口离开。最后只剩下锅炉房的老李头,他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声音:老汤,你为啥打听这个?
汤建国把女儿最近的情况简单说了。老李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造孽啊...老李头摇摇头,任师傅死得冤啊...
怎么回事?汤建国心跳加速。
老李头又灌了口酒:87年冬天,精工车间那台老式冲床出事,砸死了个临时工。任师傅当时就说是设备老化,要求停产检修。可厂里正赶一批出口订单,哪能停啊?
后来呢?
后来...老李头的声音更低了,任师傅退休后被返聘,有天晚上来检查那台冲床,结果...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倒在机器旁边,满身是血。
汤建国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心梗?
心梗个屁!老李头冷笑,但厂里怕担责任,硬说是突发疾病。给了任师母一笔封口费...
那任师母怎么...
任师母拿了钱,但整天以泪洗面。老李头叹气,不出仨月,也跟着去了。有人说...她是自己喝了农药...
汤建国的手紧紧攥住酒瓶,指节发白。他想起女儿的话——任奶奶说她恨我。
老李,这事跟我们家小慧有啥关系?
老李头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任师傅两口子没孩子,把小慧当亲孙女疼。会不会是...觉得小慧忘了他们?
三、深夜的笔记本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小慧吃了安眠药睡着了,李淑芬坐在床边打毛衣,眼圈通红。
打听到什么了?她急切地问。
汤建国把老李头的话复述了一遍,李淑芬的手一抖,毛衣针掉在了地上。
难怪...难怪任师母怨气这么重...她喃喃道,可是...这跟小慧有什么关系?
汤建国从内兜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我在档案室找到这个。
信封里是一份事故报告和几页手写笔记。报告上清楚地记载着1987年精工车间冲床事故,死亡临时工名叫马建军,22岁。事故原因是操作失误,但笔记的边角处有人用铅笔写着:主轴断裂,设备超期服役三年。
笔记的最后几页是任爷爷的笔迹,记录着他多次向厂领导反映设备隐患的经过。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他死亡前一天:
明日夜班再查冲床,已备好检测工具。若再不理,只好向局里举报。另:给小慧的木马还差最后一道漆,记得带去。
汤建国的喉咙发紧。他翻到笔记最后一页,发现用红笔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符咒,旁边写着:老刘说此符可保小儿平安,须置于枕下。
这是...李淑芬瞪大眼睛,任师傅留给小慧的护身符?
突然,小慧的房间里传来的一声闷响。夫妻俩冲进去,看见小慧直挺挺地站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点。
小慧?李淑芬颤抖着呼唤。
小慧缓缓转过头,嘴角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发出的却是苍老嘶哑的声音:...笔记找到了啊...
汤建国浑身汗毛倒竖——那分明是任奶奶的声音!
四、灵魂的控诉
任...任师母?李淑芬壮着胆子问。
小慧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动着,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你们...终于知道了...
汤建国上前一步:任师母,您为什么要缠着小慧?她那么喜欢您二老...
喜欢?...小慧的喉咙里发出凄厉的笑声,... 这几年了...她可曾去坟前看过我们一次?...老头子天天盼着她来...直到闭眼...
李淑芬跪下了:任师母,是我们不对...小慧她上学忙...我们大人也没提醒她...
...不止这个...小慧的头歪向一边,眼睛翻白,...老头子死得冤啊...那台机器...那些人...全都不得好死...
汤建国突然明白了什么:任师母,您是想...让我们帮任师傅讨个公道?
小慧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笔记...给该给的人...然后...带小慧来坟前...否则...我带走她...
最后一句话说完,小慧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来。汤建国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女儿,发现她浑身冰凉,只有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李淑芬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怎么办...建国...我们该怎么办...
汤建国轻轻把女儿放回床上,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眼神逐渐坚定:明天我去找厂长。
你疯了?李淑芬抓住他的胳膊,当年那些领导现在都升官了!他们会承认错误吗?
那也得试试。汤建国咬牙道,为了小慧。
窗外,一轮血月悄悄爬上树梢,给小小的卧室蒙上一层不祥的红光。
五、厂长的反应
第二天一早,汤建国直接闯进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付卫国正在看文件,抬头看见汤建国,眉头一皱:老汤?有事?
汤建国把笔记拍在办公桌上:付厂长,您认识这个吧?
付卫国瞥了一眼笔记本,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什么东西?
任守业师傅的笔记,记录了他死亡真相的笔记。汤建国直视着厂长的眼睛,那台冲床害死了两个人,您心里清楚。
付卫国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反锁,然后转身冷笑:汤建国,你一个六级钳工,想干什么?
我只想给我闺女讨条活路。汤建国声音嘶哑,任师母的魂缠上她了。
放屁!付卫国猛地拍桌,少拿这些封建迷信唬人!任守业是心梗死的,厂里早有结论!
那马建军呢?那个临时工?汤建国翻开笔记,设备超期服役三年,这是不是事实?
付卫国的眼神闪烁:老汤,你家里困难我知道。这样,下个月涨一级工资,再分你们家一套新房子...
我不要这些!汤建国怒吼,我要您公开任师傅的死因,给他平反!
你他妈疯了!付卫国一把揪住汤建国的衣领,知道这事牵扯多少人吗?局里、部里...你想让整个厂垮掉吗?
汤建国挣脱开,整了整衣领:付厂长,给您三天时间考虑。否则...他指了指笔记本,我会把它交给纪委。
走出行政楼,汤建国的后背已经湿透。他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但想到女儿苍白的小脸,他又挺直了腰板。
路过精工车间时,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那台老式冲床还在角落,盖着防尘布。汤建国掀开布,机器上暗红的锈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师父,看什么呢?一个年轻工人走过来。
汤建国回过神:这机器...还在用吗?
早不用了。年轻人摇摇头,听说出过事,但厂里不让说。他压低声音,有人说...晚上能听见它自己启动的声音...
汤建国突然觉得一阵恶寒。他匆匆离开车间,却在门口撞上了保卫科长老陈。
老汤啊,老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些闲事,少管为妙。
六、坟前的约定
回到家,汤建国把见厂长的经过告诉了妻子。李淑芬听完,脸色煞白:他们会不会...报复咱们?
顾不上那么多了。汤建国看了看床上昏睡的女儿,明天是任师傅的忌日,我们带小慧去上坟。
第二天清晨,一家三口悄悄出了门。任家老两口的坟在郊外的荒山坡上,简陋的水泥墓碑上连照片都没有。
汤建国摆上苹果和饼干,点燃三炷香。李淑芬拉着虚弱的小慧跪下。
任师父,任师母...汤建国声音哽咽,我们带小慧来看你们了...
一阵阴风吹过,香头的火光突然变绿。小慧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
...笔记…她的声音又变成了任奶奶的腔调。
汤建国赶紧掏出笔记本,放在坟前:任师母,我已经找过厂长了,他答应...
...撒谎!...小慧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在拖延时间...你们都一样...
突然,小慧挣脱母亲的手,扑向墓碑,额头地磕在水泥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小慧!李淑芬尖叫着去拉女儿,却发现小慧的力气大得惊人。
...要么还我们公道...要么我带她走...小慧的声音越来越尖锐,...选吧...
汤建国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任师母!我汤建国对天发誓,一定为任师傅讨回公道!求您再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做不到...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拿自己的命换小慧的!
风突然停了。小慧的身体软软倒下,额头的血滴在墓碑上,形成一道诡异的痕迹。
墓碑前,三炷香齐齐折断。
一、分头行动
凌晨三点,汤建国盯着桌上的两样东西:任爷爷留下的笔记,和老李头给的朱砂香包。窗外,保卫科的人影不时闪过。
淑芬,你听我说。汤建国声音嘶哑,天一亮你就带着笔记去市劳动局,找王副局长,他以前是任师傅的徒弟。
李淑芬抓住丈夫的手臂:那你呢?
我得留下来救小慧。汤建国看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任师母等不了了。
不行!太危险了!李淑芬眼泪夺眶而出,万一那些人来...
汤建国从床底下抽出一把扳手:老李会带几个老伙计在附近守着。他捧起妻子的脸,淑芬,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李淑芬颤抖着点头,把笔记小心地包进最厚的棉袄里。汤建国则取出那个刚完成的小木马,用红绳系上铃铛,摆在女儿枕边。
小慧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停止,嘴唇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汤建国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冰凉得像块石头。
坚持住,闺女...他轻声说,喉咙发紧。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时,李淑芬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汤建国透过窗户缝隙,看见老李头和两个退休老工人装作晨练,在不远处接应她。
保卫科的人果然跟了上去。汤建国握紧扳手,正准备出门阻拦,却听到那个小木马的铃铛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时间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汤建国转头看向床铺——小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但那绝不是她的眼神。
二、灵魂对话
任师母...汤建国放下扳手,慢慢跪在地上,求您放过小慧。证据已经送去市里了,付卫国一定会得到惩罚。
小慧的身体缓缓坐起,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不够...我要亲眼看见...
汤建国赶紧拿出任爷爷的笔记的最后一页,那些奇怪的符号:任师母,任师傅留下这个...是不是能帮到您?
小慧的头以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眼睛全白:...老东西...还是这么爱操心...
汤建国按照笔记上的指示,用朱砂在房间地板上画出一个复杂的图案,然后把那些小木雕摆在特定位置。最后,他把小木马放在图案正中央,点燃了三炷特制的香。
烟雾缭绕中,房间温度骤降。汤建国看见自己的呼气变成了白雾。
...你倒是有心...小慧——不,是任奶奶的声音变得稍微柔和了些,...老头子最喜欢这孩子...
任师母,汤建国壮着胆子问,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小慧?她那么喜欢您二老...
...喜欢?...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她可曾去坟前看过我们?...老头子天天盼着...直到闭眼...
汤建国突然想起什么,冲到五斗柜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旧饼干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十朵压干的小野花,每朵下面都标着日期。
任师母,您看!他捧着盒子跪回原位,小慧每年春天都去您家窗台上放野花...她不敢告诉别人,连我们都不知道...她一直记得您二老啊!
烟雾突然凝固了一瞬。小慧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两行血泪从眼眶滑落。
...傻孩子...任奶奶的声音哽咽了,...窗户早就封了...我们没看见...
汤建国也红了眼眶:任师母,小慧从来没忘记你们。求您...放过她吧...
房间陷入死寂。香已经烧了一半,烟雾形成奇怪的旋涡。突然,小慧的身体猛地前倾,从嘴里吐出一团黑气,那黑气在半空中隐约形成一个老妇人的轮廓。
...告诉小慧...黑气中传出任奶奶的声音,却不再狰狞,...月季花...还活着...
说完,黑气地钻进了小木马里。铃铛疯狂响动,然后归于平静。
床上的小慧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开始规律起伏,脸色也渐渐有了血色。
三、正义降临
中午时分,三辆黑色轿车开进钢厂区。市劳动局、纪委和公安局的联合调查组直接冲进厂长办公室,带走了付卫国和保卫科长老陈。
与此同时,市医院的救护车也到了家属区。医生检查了小慧的情况,虽然虚弱但已无生命危险,诊断书写着过度疲劳导致的昏厥。
只有汤建国知道,当医生掀开小慧的衣领时,那五个发青的指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下午,李淑芬带着调查组的人回来了。她激动地告诉丈夫,王副局长看到证据后当场拍桌子,立即组织了联合调查组。
精工车间已经停产检查了。李淑芬抹着眼泪说,付卫国和老陈被双规了,听说还牵扯出其他事情...
汤建国只是紧紧抱住妻子,看向床上熟睡的女儿。小慧的呼吸平稳,枕边的小木马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傍晚,老李头带着几个老工人来到汤家,手里拎着酒和罐头。
老汤,你干了件大事!老李头拍着汤建国的肩,厂里都传开了,说任师傅显灵了!
汤建国苦笑着摇摇头,没多解释。他拿出任爷爷的照片,摆在桌上,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任师傅,您安息吧。
四、月季花开
三个月后,钢材厂换了新领导班子,精工车间全部设备更新,马建军和任守业被追认为工伤烈士,家属获得了赔偿。
小慧完全康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活泼。只有汤建国夫妇知道,女儿枕头下永远放着那个小木马。
春节假期最后一天,小慧突然拉着父亲去了任家老宅。那间平房即将被拆除,但门前的几株月季居然在寒冬中冒出了新芽。
爸,你看!小慧惊喜地指着那些嫩芽,任奶奶说的没错,月季还活着!
汤建国看着女儿小心翼翼地给月季松土,想起那天任奶奶最后的话。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盒野花标本。
小慧,这是你的吧?
小慧愣了一下,脸红了:你们...怎么找到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去祭奠任爷爷他们?
我怕你们说我迷信...小慧低下头,而且...同学们会笑话...
汤建国摸了摸女儿的头,没再说什么。他帮忙把那些干花移植到月季旁边,做成一个小小的花圃。
回家的路上,小慧突然问:爸,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汤建国看着远处厂区新装的设备,笑了笑:我相信有的人,走了比活着更有力量。
五、尾声
清明节那天,汤家三口来到任家老两口的坟前。新立的墓碑上刻着任守业夫妇之墓,照片是任爷爷退休时拍的,笑容慈祥。
小慧把一束新鲜的野花放在墓前,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那是她亲手做的,里面装着那个小木马和几粒月季种子。
任爷爷,任奶奶,她轻声说,我以后每年都来看你们。
汤建国点上香,洒了一杯酒。李淑芬摆上几个苹果,轻声念叨着厂里的变化。
微风吹过,墓碑前的野花轻轻摇曳。汤建国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但回头看时,只有阳光静静地洒在新坟上。
远处,钢材厂的新烟囱冒出淡淡的白烟,工人们正忙着准备下午的生产。家属区里,孩子们的笑声回荡在平房之间。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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