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嘴的夜，如同精密运转的冰冷机器。
阿默穿梭在“云端”咖啡厅光洁的空间里，手中的抹布擦拭过昂贵的大理石台面，不留一丝水痕。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沉默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有偶尔掠过电视屏幕上财经新闻画面的目光，会泄露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
凌晨时分，一则快讯闪过屏幕：“……近期多家机构调研显示，高端医用熔喷布原材料价格因供需紧张持续看涨，相关产业链上市公司或迎来价值重估……”
熔喷布？
阿默握着咖啡机清洁刷的手，骤然顿住。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的锁孔！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极其具体、甚至带有强烈感官记忆的画面——
巨大的现代化厂房，流水线高速运转，发出低沉的轰鸣；一叠叠质检报告，上面盖着“俊强医疗”的红色印章；会议室里，他指着屏幕上复杂的供应链图谱，对着一屋子高管沉稳下令：“不计成本，扩大储备，要快！”
俊强……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咖啡机外壳。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默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小王吓了一跳。
“……没事。”阿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强迫自己站直，深呼吸，“有点闷。”
他低下头，继续清洗，指尖却微微颤抖。不是“寰宇资本”那种带着敌意和警惕的应激，而是另一种更庞大、更贴近本源的冲击——归属感，与沉重的责任。那些闪回的画面里，他是绝对的中心，是发号施令者。俊强……那是什么？是他的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碎片，比任何金融术语都更具象，更震撼。它指向的不是某个抽象的对手或市场，而是一个他可能亲手建造的王国。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为何流落至此？那个王国现在又如何？
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需要更多的线索，但必须极度谨慎。任何与“俊强”相关的公开打探，都可能暴露他这个“不存在的人”，引来未知的风险。
……
同一片夜空下，林晓峰并未离开公司。他处理完最后一份报告，揉了揉眉心，鬼使神差地，乘电梯下楼，走向街对面的“云端”咖啡厅。
快打烊了，店里只剩寥寥几个客人。林晓峰挑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美式。他的目光，越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边缘，落在那个正在安静擦拭最后几张桌子的身影上。
阿默的动作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高效、精准，没有多余。擦完桌子，他转身去收拾吧台，路过一对正在低声讨论公司季度财报的白领时，脚步几乎难以察觉地缓了半拍，眼神掠过度过他们摊在桌上的图表，旋即移开，快得像错觉。
但林晓峰捕捉到了。那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条件反射。
更让林晓峰印象深刻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咖啡机的蒸汽阀似乎有点问题，发出异响，晚班另一个年轻员工有些慌张。阿默走过去，没有多话，只是抬手示意对方关掉电源，然后俯身，耳朵贴近机器听了听，手指在几个关键部件上轻轻按压、检查。他的眉头微蹙，眼神专注，那种诊断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专注神态，绝不是一个普通清洁工该有的。很快，他指向一个松动的接口，示意同事拧紧。机器恢复正常。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技术工人的熟稔，反而有种……管理者看到下属设备出问题，本能上前查看并指导解决的疏离感。
阿默直起身，似乎感受到目光，朝林晓峰的角落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一瞬的交汇。阿默的眼神平静无波，微微颔首示意，便继续工作，仿佛林晓峰只是个普通客人。
但林晓峰的心跳，却漏了一拍。那一眼里，没有底层服务人员的谦卑或热情，也没有被注视的不安，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评估？
他到底是谁？ 林晓峰之前的怀疑——骗子、逃犯——在此刻动摇了。一个骗子需要把自己嵌入如此枯燥、高压的夜班工作来维持伪装吗？一个逃犯能有这样稳定到近乎冰冷的心境和隐隐透出的……上位者习惯？
一个更惊人的念头浮现：如果失忆是真的，那么这个男人失忆前，很可能就活跃在这片钢铁丛林的顶端。他的“失踪”，或许在某个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
林晓峰喝掉已经冷掉的咖啡，起身离开。回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看着对面咖啡厅最后熄灯。然后，他拿起了电话。
“陈店长，阿默这周表现怎么样？”
“林经理，正想跟您汇报。他适应得非常好，甚至……好得有点过头。所有流程一教就会，而且追求完美。另外，今晚他看到一则医疗原材料的新闻时，反应有些异常，但很快恢复。”
“医疗原材料？”林晓峰蹙眉。这和他近距离观察到的“潜在金融精英”印象似乎有点偏移，但一个失忆的人对特定信息有反应，这本身就说明问题。看来，让他参与盘点接触数据是对的，或许还能再给他一点别的“测试”。
他想了想，补充道：“下周除了盘点，把过去三个月咖啡厅的简易损益表也让他帮忙核对一下基础数据。另外，”他顿了顿，想起阿默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如果他表现出对电脑操作有困难或兴趣，在不影响工作和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允许他在后半夜极短时间内，使用店内电脑查询公开的、与工作相关的信息。注意记录他的操作内容。”
他想看看，当给予一点点信息和工具的缝隙时，这个“阿默”会本能地朝向哪里探寻。同时，他也需要加快自己的私下调查。那个“年轻有为、白手起家、近期失踪”的模糊画像，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
江城，俊强中心顶层。
蝮蛇刚刚结束一场令他精疲力竭的视频会议——模仿付强那种举重若轻、却又洞悉要害的决策风格，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心力。他扯松领带，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仰头灌下。火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邪火。
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转向门口。
苏晴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盅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羊绒开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暖黄的灯光下，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眉眼间是褪去青涩后的温润与安宁。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是某个蝮蛇叫不出名字但显然价值不菲的定制香水。
“还在忙？给你炖了雪梨百合，润润肺。你最近总熬夜，嗓子都有点哑了。”苏晴将瓷盅放在茶几上，声音轻柔。她的动作娴雅自然，带着女主人的妥帖，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关切，有信赖，那是全身心依赖和爱着一个强大男人时，才会流露出的光芒。
这光芒，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蝮蛇的眼里、心里！
曾几何时，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那时的苏晴是什么样子？记忆里的画面模糊而灰暗：穿着廉价的、洗得发白的家居服，脸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惶惑，眼神要么是死寂的麻木，要么是看着他烂醉或暴怒时的惊恐与绝望。她围着灶台转，计算着寥寥无几的生活费，被债主吓得瑟瑟发抖，在他拳脚相加时只会蜷缩起来无声哭泣。他带给她的，只有贫困、恐惧、绝望，以及一个需要她独自挣扎抚养的女儿。
而眼前这个苏晴……优雅，从容，被精心呵护，住在云端，掌握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俯首帖耳。她的光彩，她的安宁，她的一切……都是付强给的！是那个取代了他的男人，用金钱、权力和成功，将原本属于他的、灰扑扑的糟粕，打磨成了如今这般璀璨夺目的珍宝！
一股混合着嫉恨、暴怒和极度不甘的毒火，猛地窜上蝮蛇的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冲上去撕碎她脸上那刺眼的安宁，想将她重新拖回泥泞，想让她变回那个只属于他、也只能依赖他的、卑微可怜的模样！
“放着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为了掩饰情绪，他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苏晴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佳，但只当他为公事烦心。她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替他按一按紧绷的太阳穴——这是过去付强疲惫时，她常做的小动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蝮蛇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挥臂格开！
“别碰我！”低吼脱口而出，带着来不及掩饰的厌恶与暴戾。
苏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温柔关切瞬间冻结，转为错愕与受伤。“老公……你怎么了？”她声音发颤，不明白为何突然如此。
蝮蛇惊觉失态，迅速压下眼中的狰狞，挤出一个疲惫又略带歉意的笑容，模仿着付强安抚她的语气：“对不起，晴晴。刚才在想一个很棘手的并购案，有点走神。不是冲你。”
他伸手，似乎想揽她入怀，但苏晴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刚才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冰冷和嫌恶，虽然快，却真实得让她心悸。那不是她熟悉的付强，哪怕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
“……那你早点休息，记得喝汤。”苏晴垂下眼帘，轻声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脚步有些匆忙。
门关上，蝮蛇脸上的伪装彻底剥落。他猛地将手中的水晶酒杯狠狠砸向墙壁！“哗啦”一声脆响，碎片混合着酒液四溅。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得吓人，身体因后怕和暴怒而微微颤抖。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失控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的伪装脆弱得可笑。
可悲的是，在他那被嫉恨彻底扭曲的认知里，苏晴如今的一切——优雅、从容、被仰望——都不过是攀附付强得来的陪衬。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愿相信，苏晴自己就是俊强金融庞大帝国中举足轻重的股东，她所拥有的财富与力量，早已远超他贫瘠想象所能触及的边界。
看着吧，苏晴。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在心中疯狂地嘶吼。好好享受你这偷来的好日子。用不了多久，你拥有的一切，你依仗的这个身份，都会是我的！等我榨干了付强这个名字最后的价值，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你真正该仰望、该恐惧的人！到时候，我要你跪在地上，求我！
……
沪江，远郊。
阿默在天亮前回到了杂物间。他疲惫地靠在简陋的床板上，却没有丝毫睡意。“俊强”两个字，和那些闪回的工厂画面，在他脑中反复盘旋。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张临时身份证明，又拿出餐馆张师傅给他的辣酱罐子。这两样东西，一张是现在，一张带着些许过去的温情，却都无法告诉他“俊强”究竟是什么。
他需要信息，需要更安全地触碰那个可能属于他的过去。咖啡厅的电视新闻太碎片化。也许……可以利用咖啡厅的电脑？林晓峰通过店长给予的那一点点“许可”，像一道微光下的缝隙。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观察他的陷阱，但也是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网络的途径。他必须冒这个险，但必须极度小心。查询“俊强”是禁忌，那可能直接暴露他。或许，可以从更边缘的、与“熔喷布”、“医疗防护”相关的公开行业新闻、上市公司名录入手，慢慢拼凑？
内心的渴望与对危险的警觉激烈博弈。那个可能属于他的王国，像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也像一片布满暗礁的未知海域。
阿默并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一个精心布置的、温和的观察区。他只知道，内心那个空洞正在被一些尖锐的碎片刺痛、填充。那个叫“俊强”的影子，和陆家嘴冰冷的楼宇一样，既是谜题，也可能是归途，或是……更危险的陷阱。
他闭上眼睛，在晨曦微露中强迫自己入睡。梦里，巨大的厂房轰鸣声，与玻璃幕墙的冰冷反光交织在一起，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那轮廓的底座上，似乎刻着两个字。
那两个字，在梦中沉浮，忽明忽暗，仿佛在等待他真正忆起，或是彻底坠入深渊。
（第12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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