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的风带着清冽的凉意,卷落谢府老槐树上的第一片黄叶。苏晚宁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手里正缝补着一件小小的夹袄——那是给重孙女准备的,针脚虽不如年轻时细密,却依旧匀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混着她发间银簪的反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又在做针线活?谢承渊端着一碗莲子羹从月亮门走来,青瓷碗上还沾着晨露的湿气。他今日穿了件酱色的常服,领口绣着暗纹的秋菊,腰间系着块羊脂玉佩,是当年苏晚宁亲手为他选的,玉面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走近时,能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细雪。
苏晚宁抬头时,针尾的丝线在阳光下晃出细小的金芒。入秋后她总爱犯困,谢承渊便日日盯着她进食,连朝堂的事都推了大半。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收的秋茶来。她放下针线,接过莲子羹轻轻吹凉,我让厨房备了些杏仁酥,配茶正好。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管家,连茶盏要温过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待客,而是要供奉什么稀世珍宝。
廊下的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叫起来:先生,喝茶——这是当年明心学堂的学生教的,算来已有二十多年,如今鸟儿的羽毛都已灰败,却仍记得这句问候。苏晚宁被逗笑,伸手抚过鸟笼上的铜钩,那里还挂着块褪色的红绸,是明珠小时候系上去的。
你看它,倒比你记性好。苏晚宁望着谢承渊,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暖意。谢承渊正低头用帕子擦拭她落下的线头,闻言抬头时,目光撞进她眼里,像两汪浸了岁月的深潭。哪能跟它比,他握住她拿针的手,指尖触到她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几十年握笔、执针、翻书磨出的痕迹,我只记该记的。
正说着,就见管家引着一群人穿过庭院。为首的女先生穿着石青色的襦裙,鬓边别着支银质的梅花簪,正是当年白鹭书院的掌事。她身后跟着的学生们,大多也已两鬓染霜,却都捧着书卷或礼盒,步履稳健地走来,像一串移动的墨点。
先生!女先生走到廊下,深深一揖,鬓边的银簪在阳光下泛着光,我们给您带了新采的龙井,还有各地学堂的秋报。她身后的中年女子捧着个锦盒上前,打开时,里面整齐码着几十封书信,信封上的邮戳盖着从漠北到岭南的印记。
苏晚宁接过最上面的信,信封上印着逻些城女学的字样,字迹遒劲,正是当年那个吐蕃贵族的女儿如今的笔迹。展开信纸,娟秀的小楷写着:今岁逻些城女学新增学子三百,其中藏族百人,汉族二百,皆能共读《女学大典》...先生当年言天下女子皆姐妹,学生不敢或忘。
读到去年冬日,赞普亲至学堂,见女生演算几何,叹曰中原女子竟有如此才学时,苏晚宁的指尖轻轻抖了抖,一滴泪落在信纸上,晕开小小的墨痕。谢承渊连忙递过帕子,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那温度熨帖得像晒过的棉絮。
看你,又动了情。他嗔怪着,声音却软得像,当年在江南初见这丫头时,她还怯生生躲在父亲身后,连汉话都不敢说呢。苏晚宁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的温柔,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谢承渊为了让吐蕃贵族同意女儿入学,竟亲自陪着她演算三天三夜的算术题,累得在案前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截 chalk。
学生们围坐在廊下的石桌旁,将带来的秋茶摊在竹匾里。茶叶的清香混着桂花的甜香,在空气里漫开。有个梳圆髻的中年女子打开个紫檀木盒,里面装着套紫砂茶具,壶身上刻着二字,笔画里藏着苏晚宁的风骨。这是学生亲手做的,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涩,当年在学堂学的制陶手艺,如今总算能拿出手了。
苏晚宁接过茶壶,指尖抚过壶身的纹路,忽然想起这女子当年总因家贫而自卑,连上课都要躲在最后一排。如今她站在那里,穿着体面的襦裙,眉宇间是从容的气度,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怯懦。好手艺,她将茶壶递给谢承渊,比当年景德镇的匠人做得还用心。
谢承渊捧着茶壶细细端详,忽然指着壶底的印章笑了:你看这二字,笔锋倒有几分像阿宁。众人凑过去看时,果然见那印章的字迹娟秀,尾钩处却带着几分不肯屈就的刚劲,像极了苏晚宁年轻时的笔迹。婉娘红了脸,低头搅着茶杯里的茶叶:当年总偷偷仿先生的字,没想到被谢大人看出来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庭院,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菜园。篱笆上的牵牛花还开着最后的紫花,架上的葡萄却已紫得发亮。你看那串,谢承渊指着最大的一串葡萄,果皮上裹着层薄薄的白霜,定是甜的。他摘下一颗递到她嘴边,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唇,像年轻时无数次那样自然。
苏晚宁含住葡萄时,汁水在舌尖炸开清甜。这处菜园是他们成婚第三年亲手开辟的,当年谢承渊还笑话她五谷不分,如今他自己却记得每株菜的收成时候。还记得那年在竹林,你说要护我周全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那时总觉得你在说大话。
谢承渊正替她摘去沾在发间的草屑,闻言动作微顿,随即低笑出声:可不是大话。他从袖中掏出块手帕,仔细擦去她嘴角的汁水,当年在茶楼见你第一眼,就觉得这姑娘眼里有光,不该困在那些腌臜事里。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落了场暖融融的雨。
学生们的谈笑声从廊下传来,混着鹦鹉的学舌声,像支热闹的乐曲。婉娘正在讲她如何在漠北开办学堂:那里的风沙大,黑板都要镶在墙里才不会被吹坏。冬天冷得厉害,学生们就挤在炕上听课,哈气都能在窗上结霜...说到动情处,她从怀里掏出块磨损的毡布,这是当年学生们凑钱给我做的,说能挡风。
苏晚宁接过毡布,指尖触到上面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自己初办学堂时的光景。那时教室漏雨,她就带着学生们用油纸糊屋顶;没有课本,就亲手抄写诗文;有人在门外扔石头,谢承渊便守在门口,一站就是整夜,身上的玄衣被露水打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如今好了,谢承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感慨,去年工部特意下了文书,说各地学堂都要按明心学堂的规制建造,要避风、要透光、还要有暖阁。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你看,当年你想要的,如今都有了。
暮色渐浓时,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婉娘将那套紫砂茶具仔细包好,放进苏晚宁的樟木箱,还特意在箱底垫了层软布。这套茶具配先生的龙井正好,她笑着说,等明年春茶下来,学生再送来。苏晚宁点头时,看见她鬓边的白发,忽然惊觉原来她们都已这般年长,那些以为遥远的岁月,竟已在指缝间溜走了几十年。
送学生们到门口时,天边正烧着晚霞。明心学堂的方向亮起了灯笼,像一串流动的星河。有个小孙子举着支糖葫芦跑来,糖衣在夕阳下闪着琥珀色的光:祖父祖母,先生们说明天要教我们做胭脂!这是明心学堂新添的课目,教女子辨识花草、制作香膏,是苏晚宁晚年力主开设的,说女子爱美,亦是天性。
谢承渊弯腰抱起小孙子,胡茬蹭得孩子咯咯直笑。苏晚宁望着祖孙俩的背影,忽然看见廊下的石桌上,还放着那碗没喝完的莲子羹,瓷碗边缘凝着的水珠,在暮色里像掉了颗碎钻。她伸手去端时,谢承渊已快步走来,接过碗放在托盘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做了千百遍。
回到暖阁时,地龙已烧得旺旺的。谢承渊扶着苏晚宁在软榻上坐下,转身从樟木箱里翻出个蓝布包。打开时,里面是厚厚的一摞账本,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明心学堂元年,字迹是谢承渊的,笔锋刚劲,却在字的最后一笔处,悄悄拐了个温柔的弯。
你看这里,他指着某页的记录,当年你为了给学生们添冬衣,把嫁妆里的银钗都当了,还想瞒着我。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笔写着银钗三支,换纹银五十两,旁边还有行小字已赎回,藏于樟木箱左格。苏晚宁的脸颊忽然发烫,伸手去抢账本,却被他稳稳按住,让我再看看,当年我的阿宁,是如何把星星之火,烧成燎原之势的。
暖阁里的烛火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谢承渊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泛黄的纸,是苏晚宁当年写的办学宗旨:凡有志向学者,不问男女,不问贫富,皆可入学。字迹已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落笔时的坚定。
当年总怕做不到,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没想到真能走到今日。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交缠在一起:不是你一个人做到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岁月的缱绻,是我们一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窗外的风声渐渐紧了,吹得窗棂轻轻作响。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火,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谢承渊将账本仔细收好,转身给苏晚宁披上披肩,动作里的温柔,比年轻时更甚。他知道,有些时光会老,有些容颜会变,但有些东西,却能在岁月里愈发醇厚——比如案上的秋茶,比如手中的暖炉,比如身边这个人,和她眼里永远不变的光。
苏晚宁握住他的手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执剑、为她剥莲子留下的印记。她忽然想起重生那年,在茶楼初见时,他的手也是这样,骨节分明,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原来有些缘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纠缠一生,从青丝到白发,从初见到终老,都要这样紧紧握着,再也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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