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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雪片像揉碎的鹅毛,簌簌落在谢府的琉璃瓦上,积起薄薄一层白。苏晚宁坐在暖阁的软榻上,膝头盖着件驼色的羊绒毯——那是漠北学生去年送来的,绒毛厚实得能埋住手指,毯角绣着小小的字,针脚里还藏着几缕不易察觉的驼毛。她手里正摩挲着一枚铜制的哨子,竹哨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哨身上刻着的纹路模糊难辨,却是当年她重生时攥在掌心的物件,三十多年来从未离身。 又在看这旧哨子?谢承渊端着一碗姜枣茶走进来,粗陶碗壁上结着细密的水珠,茶汤里浮着几片老姜片,是他守在炭炉边熬了两个时辰的。他今日穿了件深紫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圈狐裘,是去年关外学生寻来的白狐皮,毛锋柔软得像云絮。走近时,能看见他靴底沾着的雪泥,在暖阁的青砖上踩出几个浅浅的印子,像幅写意的雪景图。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垂落在铜哨上,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后的温度,像碰着块温凉的和田玉。入深冬后她总爱出神,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连太医叮嘱的静养都改成了在暖阁里闲话,说老骨头怕寂寞,有你在才安心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做的棉鞋来,她放下铜哨,接过姜枣茶轻轻吹凉,我让厨房备了些羊肉汤,配着胡饼吃正好。话音未落,就见他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汤的砂锅盖要留条缝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吃食,而是要供奉的珍馐。 暖阁的炭火烧得正旺,铜盆里的银丝炭泛着幽红的光,映得四壁的字画都蒙上了层暖融融的光晕。苏晚宁望着窗台上那盆蜡梅,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冬至,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茅草屋里煮羊肉汤,学生们围着炭炉搓手跺脚,明珠却偷偷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夹给她,说先生教书费力气,该多吃些。那时的蜡梅是插在粗瓷瓶里的野株,如今却已长成齐窗高的老桩,枝头的花苞鼓鼓囊囊,像藏着满树的春色。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蜜饯放在小几上,是苏晚宁爱吃的陈皮糖,糖霜在暖光里闪着细碎的光。他挨着她坐在软榻上时,锦袍的下摆扫过炭盆边缘,带起一阵火星,混着他身上的檀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西域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信笺,信纸是用桑皮纸做的,边缘还留着风干的草屑,说她们把《女学大典》译成了波斯文,商船带到了大食国,竟有异域女子跨海来求学呢。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信上画的商船图样,船帆上写着二字,是用朱砂描的。她记得当年初办学堂时,连笔墨纸砚都凑不齐,谢承渊却抵押了自己的玉佩换来第一批书本,说学问比玉石金贵。如今那些泛黄的手抄本早已变成装订精美的典籍,不仅传遍中原,还漂洋过海,让异域的女子也能读到这些文字。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怜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冬阳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书房,书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生送来的岁末礼——漠北的风干肉、江南的丝绸、西域的宝石,最显眼的是个紫檀木匣,里面装着三十年来的学生名册,从第一届的二十个名字到如今的数千人,每一页都用红笔标注着他们的近况,有的成了女先生,有的成了女掌柜,有的成了女大夫,密密麻麻写满了半匣。 你看这页,谢承渊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杏花,是当年那个被她从黑市救回的少女夹的,记载着阿芷在江南开书局的事,说她印的女先生文集卖了三万册,连老儒都称赞不输男子苏晚宁读到书局盈利尽数捐给明心学堂时,忽然想起阿芷当年缩在墙角发抖的模样,如今却已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女掌柜,信里说总记得先生说的,要让更多女子有书可读。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风雪来了。为首的女先生已是满头华发,却依旧精神矍铄,穿着件灰布棉袄,领口缝着块獭兔毛,是当年苏晚宁教她做的盘扣棉袄,如今针脚愈发细密。她捧着个红漆木箱走进来,箱子里整齐码着几十双棉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里还留着浅浅的顶针印。先生,这是我们新做的棉鞋,女先生的声音带着雪后的清润,漠北的学生说鞋底要纳七七四十九针才结实,江南的学生说里子要铺三层棉才暖和,我们做了一个月才成呢。 苏晚宁拿起一双棉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是当年那个吐蕃公主的手艺。她记得那姑娘初入学时连汉语都不会说,如今却能绣出这样精巧的花样,信里说学生把先生教的女红传到了逻些城,连王后都来学呢。鞋帮里塞着晒干的艾草,是谢承渊当年教她们的暖脚方子脚暖了,心就暖了。 学生们围坐在炭炉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年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辨认草药,如今海边的女子再也不怕风寒了;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蚕桑要术》被皇家书馆收藏了,皇帝还御笔题了巾帼智慧四个字;还有个穿胡服的老妪说,她教的学生里出了个女天文学家,算出的历法比钦天监的还准,圣上特许她参与修订皇历呢。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橘子,橘瓣上的白丝被撕得干干净净,是他练了多年的手艺。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户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学算术是败家,把她的算盘都砸了,如今她却成了掌管国库的女司农,账目比男子还清楚。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算盘演示新的算法,手指在算珠上翻飞如蝶,眉眼间的自信,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算出均输法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雪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学生们告辞时,在暖阁的墙上挂了幅新绘的《明心学子图》,画中是各地学堂的剪影,从漠北的毡房到江南的水榭,每个角落都有女子读书的身影。画的中央,苏晚宁和谢承渊并肩站在银杏树下,画师将他望向她的眼神画得格外温柔,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回到暖阁时,炭盆里添了新炭,火苗窜得老高,映得满室通红。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貂裘,是当年他亲手为她缝制的,里子用的是学生们凑钱买的貂皮,针脚虽不如绣娘细密,却扎实得很。当年在塞北讲学遇着暴雪,你总说冷,他将貂裘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领口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阁,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冻着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和炭炉的噼啪声,像听一首古老的歌谣。案上的羊肉汤还冒着热气,肉香混着胡饼的麦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没有辜负时光?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梅。何止没有辜负,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这时光,变得比金子还珍贵。暖阁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庭院都裹进一片素白,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冬雪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雪幕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炭炉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暖意,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漫漫冬夜,能与他守着一炉炭火,从青丝到白发。风雪在檐下呼啸,却吹不散暖阁里的温情,那些过往的岁月都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像一杯熬了半生的姜枣茶,辛辣中带着甘甜,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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