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秋日的阳光透过格子窗，斜照进围场县日军指挥部。光线中尘埃浮动，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室内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旧纸张的冷涩气味。
长谷川少佐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一身戎装熨帖得一丝不苟。
他并未如寻常武夫般粗豪，反而带着一种文人般的清瘦与整洁，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润。
手中把玩着一支精致的钢笔，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听着龙千伦略显急促的汇报。
龙千伦微微躬着身，脸上堆着精心练习过的谄媚与恭敬，详细陈述着近期“治安强化”的成果，以及如何加紧筹措“青峦计划”重启所需的民夫与物资。
“……总之，太君放心，虽然冯立仁残部尚未肃清，但已成惊弓之鸟，绝不敢再干扰皇军的宏图大业。”龙千伦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邀功的意味。
长谷川轻轻放下钢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抬起眼皮，目光并不锐利，却像蒙着一层薄冰，缓缓扫过龙千伦的脸。
“惊弓之鸟？”
长谷川的声音并不高，自学的汉语语调平稳，甚至带着点奇异的柔和，却让龙千伦后背瞬间绷紧，“龙桑，你知道吗？受伤的鸟儿，有时候反而会更拼命地啄人。尤其是，当它觉得自己的巢快要被彻底毁掉的时候。”
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那姿态不像是在训斥，倒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半年前，在哑巴沟，我们烧了他们的‘巢’，打伤了他们的头鸟。按道理，他们该散了，或者像你说的一样，吓破了胆。可是……”
长谷川顿了顿，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轻轻推了过去：“为什么这半年来，皇军的零星运输队，还是会时不时地遇到一点‘小麻烦’?
砍断的电话线，被悄悄破坏的小段铁轨，甚至……还有丢失的零星物资，虽然微不足道，像蚊子叮咬，但很烦人，不是吗?
龙桑，你觉得，这是一群‘惊弓之鸟’能做出来的，还是像你所说，他们已经‘不成气候’了?”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龙千伦的心上。
龙千伦的额头渗出了细汗，他发现自己那套表功的说辞在对方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长谷川根本不在乎他杀了多少“匪”，他在乎的是秩序，是绝对的掌控，任何一点微小的不和谐音，都会触动他敏感的神经。
“是……是卑职失察！卑职一定加大清剿力度……”龙千伦连忙低头。
“清剿？”长谷川轻轻打断他，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却更显冰冷，“龙桑，你的思维，还是太直接了。
对付藏在山林里的老鼠，一味地追打，效率太低，反而会让他们更警惕。”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墙上的大幅军事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塞罕坝区域：“‘青峦计划’，不仅仅是种几棵树。
它是秩序，是象征，是大东亚共荣圈在此地扎根的证明。它的重要性，远高于消灭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抵抗分子，明白吗?”
“嗨依！卑职明白！”龙千伦赶紧应声。
“所以，”长谷川转过身，背对着光线，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幽光，“我们要做的，不是追着老鼠跑，而是……拆掉他们所有的藏身之处，拿走他们所有的粮食，让阳光照进每一个角落。
到时候，老鼠自然无处可逃，或者饿死，或者自己跑出来。”
他的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青峦计划’的重启，就是最好的阳光。
你只需要征调大量劳工，修建道路，平整土地，开采石料……这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占用很多人的土地，甚至……毁掉一些现有的、没什么用的林子。”
龙千伦似乎有点明白了：“太君的意思是……借此机会，彻底清理……”
“民心，是很奇妙的东西。”长谷川像是没听到他的猜测，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在吟诵一首诗，“当皇军带来工作，带来‘建设’，带来‘秩序’……
而那些土匪呢，只能带来破坏和死亡，让他们的亲人无法安心劳作甚至被抓去修工事时，你说，这些愚昧的支那百姓，会恨谁呢?”
他慢慢踱回龙千伦面前，笑容冷峻:“他们会恨那些，让他们无法安稳吃上一口饭的人。哪怕那饭，是皇军施舍的，这就是人性。龙桑，你要学会利用它。”
龙千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终于彻底明白了长谷川的意图。
重启“青峦计划”不仅是战略需要，更是一个巨大的阳谋，一个驱民、困敌、瓦解抵抗基础的毒计！
他不仅要工程建设，更要借此撕裂乡土人情，将百姓逼到冯立仁他们的对立面！
“高……实在是高！少佐阁下深谋远虑！卑职……卑五体投地！”龙千伦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敬畏和恐惧。
长谷川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下，拿起钢笔：“具体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征夫、征粮、征地，‘合法’地进行。
遇到阻力……你知道该怎么办。我会让吉田小队配合你，维持秩序。
我要看到的，是效率，是进度，是‘青峦计划’的顺利推进。至于那些小麻烦……”
他抬起眼，看了龙千伦一眼，眼神冰冷无波：“我希望它们会随着冬天的到来，一起消失。否则，龙桑，我会很失望的，帝国的资源，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嗨依！卑职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太君重托！”龙千伦深深鞠躬，后背已然湿透。
从指挥部出来，塞罕坝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龙千伦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长谷川的话语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以往更加卖力，更加不择手段，长谷川从不需要无能的狗，而他自己，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一场以“建设”为名，实则更加酷烈、旨在从根本上扼杀生机的新一轮绞杀，即将在这片秋日的土地上展开。
而山林深处的游击队，尚未完全意识到，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釜底抽薪的险恶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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