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秋，没有长安的肃杀，却带着一种黏腻闷热的窒息感。天空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黑石峒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上。
午后，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和青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蒸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将整个峒寨笼罩在湿漉漉的沉闷之中。
郎岩的书房内，气氛比窗外的暴雨更加压抑。雨水顺着宽大的屋檐形成水帘，哗哗地流下。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炭盆里微弱的红光，映照着几张神色凝重的脸。
坐在郎岩对面的，是峒中三位最德高望重的 “寨老”。他们身着象征身份的靛蓝染布长袍，佩戴着传承的骨饰或铜牌，皱纹深刻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赞同与深深的忧虑。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正是首席寨老阿公峒。
“少峒主！” 阿公峒的声音沙哑却极具穿透力，压过了窗外的雨声，“你当真要行此……此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峒寨之事？！那吉贝田，是峒里女人们织俚锦的命脉！那盐泉，更是峒寨存续的根基！是祖灵赐给我们黑石峒子孙的！你怎能……怎能拱手让给山下的汉人村落？！” 他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另一位寨老岩公捶着腿，痛心疾首：“少峒主啊！白藤峒那边虎视眈眈，正愁找不到借口生事！你这么做，不是把刀子递到他们手里吗？断了联姻是小，失了祖产是大！还定下那什么‘山租’、‘学堂’……这、这坏了我们俚人世世代代‘以山为界’的老规矩啊！祖宗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第三位寨老木公相对沉稳，但语气同样沉重：“少峒主，我们知道你心系山下那些穷苦汉俚百姓。修路、办学、请医，都是善举。可善举也要有度！用我们黑石峒的龙脉之地去行善？代价太大了！这会让峒里的勇士寒心，让依附我们的小寨离心！少峒主，三思啊！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面对三位寨老几乎是指责的诘问，郎岩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一片的山林。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他的背影挺直如标枪，却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阿公峒、岩公、木公，”郎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雨幕传来，“你们说的，我都懂。规矩，祖产，白藤峒的威胁……我都懂。” 他缓缓转过身，炭盆的红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但，我们黑石峒，守着这山这林这盐泉，守了多少代？除了每年收些微薄的‘山租’，除了和白藤峒为了巴掌大的地盘争得头破血流，除了防备汉官无休止的盘剥……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的娃娃有几个能识字？我们的族人病了，只能靠巫祭跳神？我们的路，连牛车都难行！白藤峒为何敢屡屡挑衅？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守着死规矩，固步自封，永远跳不出这十万大山！”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激愤：“那吉贝田，盐泉，是祖宗基业没错！但祖宗把它们交给我们，难道就是让我们守着它们发霉，然后一代代在贫穷、争斗和愚昧中消亡的吗？！把它们交给山下的村子共同经营，不是‘送’！是‘活’！让他们出力经营，我们坐收三成‘山租’，旱涝保收！剩下的七成，用来修通连接山下官道的路，我们的盐、我们的俚锦才能卖得更远、卖上价钱！用来建学堂，请汉人先生教我们俚人的娃娃识字算数，也教汉人的娃娃认识山林！用来请医者，让我们的族人、山下的村民，生病了有药可医，而不是等死！”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三位寨老震惊的脸：“阿公峒，您总说祖灵庇佑。可祖灵真的愿意看到他的子孙永远困在山里，为了一口盐、一匹布，和邻居打得你死我活吗？祖灵难道不希望他的子孙后代，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活得更好、更有尊严吗？！打破这千百年的死规矩，才有活路！否则，我们黑石峒，迟早会被这大山吞掉，或者被更强的势力碾碎！联姻白藤峒？那不过是饮鸩止渴，用我的终身去换暂时的安稳，可黑石峒的困境，依旧无解！”
郎岩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燃烧着理想与破釜沉舟的光芒：“我知道这很难，会得罪很多人，包括我阿爸。但我必须做！不是为了山下几个村子，是为了黑石峒的未来！若因此引来白藤峒的刀兵……那就战！我郎岩，愿为黑石峒流尽最后一滴血！但我流的血，是为了开辟新路，而不是守着祖坟等死！”
三位寨老被郎岩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震得哑口无言。阿公峒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充满了无力与迷茫。岩公和木公对视一眼，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和不解。少峒主的心太大了，大得让他们这些守了一辈子规矩的老人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风雨裹挟着一股寒气灌入。黑石峒峒主郎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他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显然刚从外面赶回。
“逆子！！” 郎玛的怒吼压过了所有风雨声，震得屋梁似乎都在颤抖。他几步跨到郎岩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你竟敢背着我，在寨老面前妖言惑众，行此悖逆祖宗、动摇峒寨根基之事！什么活路？什么新路？！我看你是被那汉人小娘子迷了心窍，昏了头了！”
郎岩毫不畏惧地迎上父亲喷火的目光：“阿爸！这与小满无关！这是为了黑石峒……”
“闭嘴！” 郎雄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那个远在长安、对你黑石峒毫无助益的沈小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拒绝贝莎，抗拒联姻，不就是心里装着那个汉家女吗？！可她能给黑石峒带来什么？啊？除了让你魂不守舍，让你做出这等自毁长城的蠢事，她还有什么用？！黑石峒的未来，岂能系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和一个毫无根基的商贾女子身上？！”
郎岩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父亲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在他心上。他爱小满，这份感情纯粹而炽热，但此刻被父亲如此赤裸裸地撕开，扣上“祸水”的帽子，让他感到巨大的屈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反而冷静下来：“阿爸，我再说一次，此事与小满无关。这是我的决定，为了黑石峒不再困守穷山，为了子孙后代能有更好的出路！”
“出路？我看你是要把黑石峒带上绝路！” 郎玛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挥手，“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押到‘祖灵禁地’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让他对着祖宗的铜鼓好好清醒清醒！”
几名剽悍的峒兵应声而入，面带难色地看向郎岩。郎岩深深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中有失望，有决绝，唯独没有退缩。他没有反抗，任由峒兵押着他，沉默地走进了门外滂沱的雨幕之中。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狂暴的风雨声。郎玛颓然地坐到主位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三位寨老面面相觑，叹息连连。
过了许久，郎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头，对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年轻身影道：“老四，进来。”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应声走了进来。他身形不如郎岩高，略显单薄，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衣，眉眼间与郎岩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静内敛，甚至有些怯懦。他是郎玛的第四子，郎坤。加上性格温吞，在峒中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阿爸。” 郎坤的声音不大，带着恭敬。
郎玛看着这个一向不被自己重视的儿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坤儿，你大哥……被那汉女迷了心窍，行事荒唐，自毁前程。白藤峒那边，联姻之事不能断！你……准备一下，过些时日，代你大哥去白藤峒，向贝莎小姐提亲！”
此言一出，不仅郎坤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连三位寨老也愣住了！让四郎郎坤去联姻？这……这简直是将白藤峒的羞辱摆在明面上！贝莎小姐心高气傲，一心属意少峒主郎岩，怎会看得上默默无闻、毫无威望的四郎？
“阿爸！我……我不行！” 郎坤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
“不行也得行！” 郎玛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是峒寨存续的大事！你大哥指望不上了，你就是黑石峒的儿子！为了峒寨，你必须担起这个责任！下去准备！” 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郎坤看着他阿爸铁青的脸和寨老们复杂的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低着头，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郎岩被押入祖灵禁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穿透重重雨幕，传遍了黑石峒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往来的商旅和探子，像瘟疫一样扩散向邻近的峒寨。
“听说了吗？黑石峒的少峒主郎岩疯了！把祖传的吉贝田和盐泉送给了汉人！”
“何止是送？听说还定下规矩，以后收益大头归汉人村子，只给黑石峒三成‘山租’！这不是卖祖宗吗？”
“老峒主气得把他关进祖灵禁地了！啧啧，那可是触怒祖灵才会去的地方……”
“白藤峒那边炸锅了！贝莎小姐据说又哭又闹，白藤峒主扬言要带兵讨个说法！”
“这下有好戏看了！黑石峒内讧，少峒主失势，老峒主急昏了头，居然让那个没用的四郎去顶缸联姻？白藤峒能咽下这口气？”
流言蜚语在各峒寨间疯狂发酵，添油加醋。黑石峒的威望一落千丈，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和即将分食的肥肉。白藤峒的威胁近在咫尺，峒内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支持郎岩改革的人噤若寒蝉，保守派则趁机指责，要求老峒主严惩郎岩以平息祖灵和邻峒之怒。
祖灵禁地位于峒寨后山一处幽深潮湿的山洞里，洞口有巨石封堵，只留一道缝隙送入水和食物。洞内供奉着象征祖灵的古老铜鼓和几件法器，阴冷刺骨，终年不见阳光。
郎岩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听着洞外隐约传来的风雨声和更远处峒寨的喧嚣。湿冷的空气浸透了他的衣衫，但他似乎毫无所觉。黑暗中，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没有半分悔意，只有深沉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祖灵禁地的黑暗中，郎岩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暴雨，仍在岭南十万大山的深处肆虐，而黑石峒乃至整个俚人地区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郎坤……我的好四弟，这盘棋，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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