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透过窗缝直视他的眼睛，像是释然了，如同开了个玩笑一般，“原来你会说普通话啊。”
李程言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愣了一下，下意识答道，“大学大家都说普通话，习惯了。”
徐逢没问他为什么高中的时候他从来不对自己说普通话，也没问那你现在回到这个环境，为什么不换回方言。
人是群居动物，天生就是会排除异己，“大多数”人是什么样子，就奠定了这个群体是什么基调，这个学校和县城太小，世界又太大。
外面说普通话的人再多，这个“集体”依旧说方言。
徐逢身在其中，难免处处掣肘。
杜明拙靠在躺椅上，就顺着这个方向往上看，是徐逢的下颚，瘦的棱骨分明，风吹进来，发丝被吹的微动，明明是死亡角度，但他却觉得依旧漂亮。
“噢对了，还没祝你功不唐捐，得偿所愿。”
李言程无奈一笑，摇摇头，“谁知道呢。”
远处，刘仪馨戳了戳刘杰，刘杰冲李程言喊了一嗓子，“好了没啊李言程？”
李言程匆匆道别，“徐逢，再见。”
他转身走进昏暗的走廊尽头，和同伴汇合。
徐逢坐回座位，看着面前的便签，字是有些一言难尽的“高考加油”，和当年选进优秀作文册子里的那篇优秀作文一样丑，还是全年级人手一本，为数不多是内容优秀但字丑的作文。
那篇作文的文末结语就是“功不唐捐，玉汝于成。”
徐逢把东西随手塞在桌洞里，出门上厕所去了，她的命运靠自己掌握，而非已经成为过客的一句轻飘飘的祝福。
杜明拙等人走了，手一伸，顺手把粘着银杏叶的便签窝了窝揣进兜里。
等徐逢回来，她同桌忽然拽了拽她胳膊，“哎你那便签再给我看一眼。”
徐逢伸手在桌洞里摸了摸，“没找到，你要干嘛？”
杜明拙把脸侧到墙那边装睡，听到这句话把眼睛也闭上了。
“算了算了，找不到就算了。”
徐逢没把这个事儿放心上，翻出数学练习册，看了眼黑板上布置的作业，低头开始写。
杜明拙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装便签的兜里，手指慢慢蜷起，把掌心的东西揉成一团，动作很慢，教室也不算安静，但他好像听到了纸和叶子被揉皱的响声。
徐逢第一题就没思路，把这页练习撕下来，熟练地扔给杜明拙，“第一题就不会写。”
杜明拙感觉到脖子上糊了张纸，转过来装作刚刚被吵醒的样子，一手拎起来，把纸放在自己脸上挡着点光，防止太刺眼，脾气很好地答，“我看看。”
徐逢看着杜明拙线条优越的侧脸，忽然想起来她当时是怎么描述她眼里的“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的。
她对李言程的消极观点持有反对意见。
一成不变其实往往也意味着“稳定”，意味着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对于徐逢这种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很令人心安。
但更重要的是她看不起李程言那种不敢反抗的样子，他即使知道自己也许不喜欢这种生活，但却依旧按照他哥原本给他的规划，走上这条路。
也许他是懒得思考，也许是缺少反抗的勇气，也许他是觉得做出改变的沉没成本很大，也许客观上这样的规划已经足够好。
总而言之他不争，那他就活该。
除此以外，十七岁的徐逢告诉他，一个人只要本身就是有意思的人，就算他每天一样，似乎循规蹈矩，也能每天过出不同的，有意思的人生。
毕竟只要自己是个有趣的人，善于发现新鲜东西，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当然了，发生的事儿也会不同，要自己会给自己找乐子。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你本身也是个很无聊的人。
当时她说这句话底气不是很足，毕竟没有人不喜欢那种精彩绝伦的，每天都有新的事物和惊喜的人生，但大部分人都没有那个资本达到那种生活。
新鲜感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拥有它，就连人都是久交生厌的。
相信谁都愿意精彩地活过一生，只是没有足够的物质，钱，任性妄为的资本。
直到她遇到了杜明拙——她终于找到了有力论据。
杜明拙比谁都有资格任性妄为精彩绝伦地度过一生，要是他愿意，可以一辈子不停地更换感兴趣的工作。
哪怕他不工作，天天环游世界，每天都可以在不同的国度，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但他偏偏更愿意待在广崇经营一家便利店，再在菩萨巷里招猫逗狗，溜街打马，和街坊邻里唠唠嗑。
他甚至可以从一场日落中汲取难以言喻的力量。
十九岁的徐逢终于验证了她的观点，甚至一向激进从未停止努力的她，也不由自主喜欢上了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
她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比起杜明拙给予她物质上的满足，她更感谢他提供了自己到底想要何种“生活”的基本法。
在伦敦张灯结彩的巨大的圣诞树下，在川西草原上的星星点点的格桑花中，在日本粉樱满地的道路边，在阿尔卑斯山下的小镇里，在终年不化的乞力马扎罗山前
——当她看过了许多人终其一生可能都难以抵达的风景，细数平生，却惊觉最值得留恋的竟然是在广崇稀里糊涂每天胡作非为的那个夏天。
因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杜明拙，她震撼于怎么能有人把日子过成这样，好像就和他一样这样乱七八糟地活着，每天就能收获巨大的快乐和幸福。
这简直太令人惊讶了。
也许所有人更需要的不是破釜沉舟环游世界的动力，而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杜明拙。
不是这种平淡生活本身吸引了她，是杜明拙他本来就是个奇迹，是她对于“循规蹈矩平平淡淡”的另一种入坑方式。
她也许喜欢的是杜明拙的生活方式，甚至不置可否地喜欢杜明拙。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是杜明拙用切实行动告诉她了，平平淡淡也很好，它也拥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伟大魅力。
这样她就不再畏惧也许依靠自己奋斗多年，终其一生都难以达到的“精彩绝伦”的人生，最后只能“循规蹈矩”地生活。
哪怕她这辈子只能努力让自己过上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能过的很满足很幸福，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接受未来哪怕没有杜明拙，也非常值得期待。
功不唐捐，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她会依靠自己，得到她应该有的美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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