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内的黑暗，浓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阿月手中水晶球散发出的乳白色光晕，成了唯一的光源，勉强映照出周围粗糙湿滑的岩壁，以及四人挨得极近的身影。空气不再有酒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淡淡土腥和某种矿物锈蚀的味道。脚下是倾斜向上、凹凸不平的天然石阶，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水渍。
身后，琥珀大厅的喧嚣和黑影的嘶嚎已被厚重的岩层隔绝，只剩下隐约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低沉脉动，以及他们自己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
走在最前面的林辰收起了金色长弓，换上了一把同样材质、但更短更轻便的猎刀，刀刃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他脚步轻盈而稳定，目光如炬，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岩壁的阴影，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探路者。
紧跟其后的星芒，则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迅速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她卸下背后已经彻底黯淡、冒着青烟的“逐星弩”，心疼地皱了皱眉，尝试按了几个隐藏的按钮，但弩身毫无反应。“核心过载，能量回路烧了……没有专业工具和备用零件，基本废了。”她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这弩炮显然是她重要的倚仗。
陈凡走在星芒后面，一手紧握着那枚裂纹持续缓慢蔓延的琥珀指南针（被他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简单包裹起来），一手拄着暗金荆棘骨。胸口印记的剧痛稍有缓解，但三股力量的紊乱感依旧存在，尤其是邪种，在脱离了琥珀大厅那令它极度不适的“秩序欢愉”环境后，虽然不再狂暴，却传递出一种冰冷而专注的……贪婪？它似乎对前方某个方向，或者某种即将遇到的东西，产生了新的兴趣。这感觉让陈凡心中警铃暗响。
阿月走在最后，双手依旧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晶球，维持着半径缩减到不足两米的“宁静结界”。她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维持结界对她消耗不小。她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偶尔会飞快地抬眼看一眼前面的林辰，或者用余光瞥一下陈凡手中的包裹，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忧虑？
沉默行进了约莫一刻钟，裂隙变得更加狭窄曲折，有时需要侧身甚至弯腰才能通过。压抑的环境和未知的前途，让气氛有些凝重。
“林兄，”最终还是星芒打破了沉默，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看向前方林辰的背影，“你们是怎么找到那条水道，又恰好在那时出现的？”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了。太巧了，巧得不像意外。
林辰没有回头，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有些低沉：“不是巧合。我们追踪一股异常的‘秩序扰动’而来。大约半天前，我们所在的区域（他没有具体说明）监测到长眠滩深处，大概是‘醉鬼海峡’方向，爆发了一次强烈的、混合了纯净秩序与……某种我们称之为‘深度污染’的能量冲突。”他顿了顿，“阿月对这类能量波动很敏感。我们判断可能有古老设施被激活，或者……有携带特殊‘印记’的存在触发了什么。于是过来查看，正好撞见你们被围攻。”
“秩序扰动？”星芒咀嚼着这个词，看向陈凡胸口，“是指那个锚点‘寂静之眼’？还是……”
林辰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陈凡一眼：“都有。但更强烈的扰动源，似乎来自于这位陈凡兄弟……身上的印记，以及他后来取出的那样东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陈凡手中紧握的布包。
陈凡心中了然。林辰所说的“深度污染”，恐怕就是指邪种爆发时污染指南针的力量。他们是被这动静吸引来的。
“你们对这片海域很了解？”陈凡开口问道，同时也在观察林辰和阿月的反应，“‘拾荒者集市’……听起来像是个有活人聚集的地方？”这与他之前对长眠滩“死寂坟场”的印象不同。
“了解谈不上，只是比完全陌生好一点。”林辰这次稍微放慢了脚步，似乎愿意多说一些，“长眠滩很大，也很‘深’。表层是你们看到的无尽残骸和悲伤呓语，是概念的坟场。但在一些相对‘稳定’的区域，或者被某些强大存在（自愿或被迫）清理、固化的‘安全岛’上，会形成一些临时或半永久的聚集点。‘拾荒者集市’就是其中之一。”
他一边谨慎地选择落脚点，一边继续道：“那里汇集了各种原因滞留在此的‘迷失者’，以及一些……更奇怪的存在。大家为了生存和寻找出路，交换信息、物资，或者彼此拥有的、从这片滩涂各处发掘出来的‘奇物’。秩序与混乱，善意与恶意，在那里以一种脆弱的平衡共存。带你们去找的‘老家伙’，就是集市里一个颇有名气（或者说臭名昭着）的收藏家和研究者，他自称‘破烂王’，真名无人知晓。”
“听起来不是什么善地。”星芒评价道。
“确实不是。”林辰坦然承认，“那里没有法律，只有实力和交换。但相对来说，只要你不主动惹事，不暴露身上有特别‘扎眼’的东西，并且有值得交换的筹码，在那里获取信息和特定服务，比在滩涂上盲目乱闯要安全一些，也高效一些。”
筹码……陈凡摸了摸怀中包裹的指南针，又感受了一下体内紊乱但层次不低的力量，以及手中这根明显不凡的暗金荆棘骨。筹码他或许有一些，但如何安全地使用，是个问题。
“林大哥，阿月姐姐，”一直沉默的阿月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个……破烂王爷爷，真的能修好被‘坏东西’吃掉一点点的宝贝吗？”她似乎对“污染”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称之为“被坏东西吃掉”。
林辰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阿月别担心，总得试试。破烂王虽然脾气古怪，贪财又吝啬，但在这片滩涂上，论对各种‘异常’和‘污染’的了解，以及修复一些稀奇古怪玩意的手艺，他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陈凡和星芒，“他的要价，向来很高。而且，只接受他感兴趣的‘物品’或‘信息’作为报酬。通用货币在这里毫无意义。”
陈凡和星芒都默默点头，记下了这一点。
“除了破烂王，集市里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势力或者人物吗？”星芒追问，这是巡天院探索者的职业习惯——尽可能收集环境情报。
林辰沉吟了一下：“有几个比较出名的。‘摆渡人’的代理人——一个总是蒙着面、声音嘶哑的家伙，负责在集市发布一些‘摆渡’相关的信息或任务，但从不透露细节，收费极高且古怪，最好别轻易接触。”
（摆渡人！）陈凡心中一动，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到需要“小心”摆渡人了。
“还有一个自称‘历史尘埃’的老学究，整天抱着一本似乎永远翻不完的厚书，声称在编纂长眠滩的‘失落编年史’，喜欢用信息换信息，有时会提供一些很有价值的古老线索，但真假难辨。”
“以及……‘血匕’兄弟会。”林辰的语气严肃了一些，“那是一群由最凶悍、最不择手段的迷失者和某些堕落存在组成的松散联盟，主要掌控着集市的黑市交易和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他们贪婪、残忍，最好不要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如果不得不接触，务必保持最高警惕。”
星芒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下。陈凡也暗自留心。
又前行了一段，裂隙开始变得宽阔，坡度也平缓下来。前方隐约传来了微弱的风声和滴滴答答的水声，空气中那股锈蚀味淡了些，多了些潮湿的凉意。
“快到出口了。”林辰停下脚步，示意大家稍等。他独自上前几步，身影没入前方更深的阴影中探查。
趁此机会，星芒靠近陈凡，压低声音：“你觉得他们可信吗？”
陈凡看着林辰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旁边捧着水晶球、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清澈的阿月，低声道：“暂时看不出恶意。他们有所图，但目标似乎也是离开。合作是目前最合理的选择。保持警惕。”
星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很快，林辰返回，脸色如常：“外面是另一片滩涂区域，雾气比‘醉鬼海峡’那边淡一些，但更‘脏’。没有发现明显的威胁，但感觉不太好。跟紧我，尽量走我走过的路线。”
四人依次钻出裂隙。
眼前是一片更加荒凉、色彩更加暗淡的滩涂。天空依旧是永恒的灰蒙，但雾气呈灰黄色，仿佛混杂了沙尘。地面是板结的黑色泥地，夹杂着大量灰白色的骨渣和难以辨别的金属、琉璃碎屑。残骸的密度似乎小了些，但个体更加扭曲、怪诞，有些甚至像是多种不同物质被强行糅合后又摔碎的产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仿佛无数叹息被压抑后的低鸣，以及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淡淡血腥混合的味道。
这里给陈凡的感觉，比之前经过的区域更加“疲惫”和“绝望”，少了几分“悲伤”，多了几分麻木的死寂。
林辰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左前方一片隐约有起伏的、如同低矮丘陵般的阴影区域。“集市就在那片‘垃圾山’后面。小心脚下和周围，这里的‘东西’可能更……‘懒惰’，但一旦被惊动，会更麻烦。”
他说的“东西”，陈凡很快明白了。
一些半埋在黑色板结泥地里的“残骸”，仔细看会发现它们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蠕动一下，或者表面某个“孔洞”会突然开合，仿佛在呼吸。那不是活物，更像是某种执念或污染与残骸彻底结合后，形成的、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诡异惰性体。它们似乎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但如果你不小心踩上去，或者靠得太近，可能就会惊醒一片。
四人小心翼翼地在这片更加诡异的滩涂上行进，速度不快。阿月的结界在这里似乎效果减弱，那些“惰性体”对乳白色光芒反应不大，只是本能地避开光罩范围，却又不会离开太远，如同浑浊水底随波逐流的腐烂水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那“垃圾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确实是由无数难以形容的废弃物堆积而成的连绵“山丘”，高达数十米，绵延不知多远。其中隐约可以看到扭曲的金属框架、巨大的生物骨殖、破碎的琉璃穹顶、甚至还有半截类似舰桥的建筑残骸……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覆盖着厚厚的灰黑色尘土，死气沉沉。
而在“垃圾山”的某一处凹陷山坳入口附近，陈凡隐约看到了几点微弱而稳定的光芒，并非自然光，更像是灯笼或某种照明设备发出的光。同时，一些更加清晰、也更加杂乱无章的生命活动气息（或者说，存在的气息）从那个方向传来。
有争吵声，有讨价还价的嘟囔，有工具敲打的叮当声，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劣质食物烹煮的气味。
“拾荒者集市……就在前面了。”林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陈凡和星芒，目光严肃。
“记住，进去之后，多看，多听，少说。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细和目的。尤其是你，”他看向陈凡手中紧握的布包，以及他胸口那即便尽力压制、依旧隐约透出不凡波动的印记，“你身上‘扎眼’的东西有点多。最好想办法掩饰一下。”
陈凡点了点头，将包裹着指南针的布包塞进铠甲内衬一个相对隐蔽的夹层（这具躯壳的铠甲设计似乎有类似功能），同时尽力收敛胸口印记的光芒。暗金荆棘骨也被他反手背在身后，用一块更大些的、从星芒那里要来的破损披风料子草草裹住。
星芒也将巡天院的徽记小心掩藏，把损坏的弩炮用布料缠好背起，只露出两把匕首。
阿月也收起了水晶球的光芒，结界消失。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林辰的衣角。
准备妥当，四人调整了一下呼吸，向着那闪烁着微弱灯火、传来杂乱声响的“垃圾山”山坳入口，迈步走去。
即将踏入这个长眠滩中罕见的、由迷失者们建立的脆弱“秩序”之地。
等待他们的，会是修复希望的契机，还是新的阴谋与危机？
陈凡能感觉到，怀中那枚染血的琥珀指南针，似乎微微发烫。而体内的邪种，在靠近这集市的方向时，那种冰冷的“贪婪”与“兴趣”，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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