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天气还冷着,可风里到底有了点软的意思。
萧绝是早晨去园子时感觉到的。风吹在脸上,不像前阵子那么割人了,倒像是谁用凉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站在暖棚外头,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泥土解冻了,又像是草根在底下悄悄动了。
“要开春了。”他自言自语。
陈将军跟在后面,也吸了吸鼻子:“还真是。风软了,不像冬天那么硬邦邦的。”
萧绝掀开帘子进棚。棚子里还是暖和,可光线不一样了——冬天的光是斜的,薄薄的;现在的光正了些,厚了些,照在菜叶子上,油亮亮的。
菜长得真好。白菜开始抽薹了,中间冒出细细的花茎,顶着小黄苞;萝卜缨子蹿得老高,绿得发黑;菠菜密密匝匝的,叶子肥厚,一掐就出水。他蹲下身,仔细看那些白菜薹。薹很嫩,用手指轻轻一掐就断,断口处冒出清亮的汁水。
“该摘了,”他说,“再不摘就老了。”
陈将军递过篮子。萧绝一棵一棵地摘,专挑最嫩的薹尖。摘了一把,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清晨的凉意。
“今儿中午就吃它,”他把篮子递给陈将军,“清炒,少放油。”
摘完菜薹,他又去看蒜苗。蒜苗长得快,已经一拃高了,绿莹莹的,整齐地排着。他拔了几根,闻了闻——蒜香味冲鼻子,辣辣的。
“这个也好,”他说,“炒腊肉。”
从棚子里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萧绝站在院子里,眯着眼看天。天很蓝,云很淡,几只麻雀在屋檐下蹦跳,叽叽喳喳的。
忽然想起,北境也该开春了吧?那边的春天来得晚,可总会来的。雪化了,草绿了,路好走了...仗是不是就好打些了?
他心里一动,问陈将军:“北境最近有信吗?”
“初五来过一封,”陈将军说,“这都半个月了。按理说...该来了。”
萧绝不说话了。他走回屋,坐在窗前。窗子开着一条缝,风溜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拿起桌上的日历——那是他自己做的,一天一天地划,划到正月十五,又划到现在。已经划了六十多个日子了。
承轩走了六十多天了。
他盯着那些划掉的日子,看了很久。忽然觉得,等待这东西,真熬人。一开始是盼,盼信来,盼仗打赢;后来是怕,怕信不来,怕仗打输;再后来...再后来就成了习惯,习惯每天等,习惯每天问,习惯每天划掉一个日子。
可习惯久了,心里就木了。像一块木头,被日子磨得没棱角了,光光滑滑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放下日历,起身走到书架前。书架上有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承轩的信。一共十二封,他数过。每一封都折得整整齐齐的,按日子排着。他抽出一封——是腊月二十八那封,信上说:“父皇,儿臣这边下大雪了,帐篷差点被压塌。不过没事,及时清雪了。将士们都好,就是想念家里的饺子...”
他看着信,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字写得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他想象儿子坐在帐篷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画地写。外头是风雪,里头是思念。
他把信折好,放回去。又拿起最上面那封——是正月初五来的,最新的。信上说:“父皇,开春了,戎族可能要动。儿臣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来。您别担心,儿臣心里有数...”
有数...有什么数呢?打仗的事,谁能有数?
他叹口气,把信也放回去。盒子盖上,放回书架。
那天上午,他心神不宁的。看书,看不进去;写字,写不下去。索性又去了园子,给菜地松土。土冻了一冬天,硬邦邦的,锄头下去,只留下浅浅的白印。他用力挖,一下,两下,三下...挖出一身汗。
陈将军要来帮忙,他不让:“自己来,活动活动筋骨。”
其实他是想找点事做,把心里那股慌压下去。可越做,心里越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
中午吃饭时,他没什么胃口。清炒菜薹很嫩,蒜苗炒腊肉很香,可他就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胃口?”陈将军小心地问。
“不是,”萧绝摇摇头,“就是...就是不饿。”
下午,他躺在榻上,想睡一会儿。可睡不着,闭着眼,脑子里全是北境——雪山,草原,帐篷,烽火...还有儿子,穿着铠甲,握着剑,站在风雪里。
他睁开眼,看着帐顶。帐子上的龙纹在光里晃啊晃的,晃得人眼晕。
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很急。他坐起身,心怦怦跳。
门开了,陈将军进来,脸色很奇怪——像是高兴,又像是紧张。
“太上皇,”陈将军的声音有点抖,“北境...北境来人了。”
萧绝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什么人?什么事?”
“是信使,八百里加急。”陈将军顿了顿,“说...说仗打完了。”
萧绝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陈将军赶紧扶住他。
“打完了?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陈将军的声音也抖了,“大胜。戎族退了三百里,签了和约,说十年不再犯边。”
萧绝的手抖起来:“那...那承轩呢?”
“王爷...王爷受了伤,可性命无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萧绝愣在那儿,像是没听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坐下,手按在胸口——那里跳得厉害,像要蹦出来似的。
“再说一遍,”他声音哑了,“你再说一遍。”
“仗打完了,赢了。王爷受了伤,不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陈将军一字一句地说,眼圈红了。
萧绝闭上眼睛。眼泪涌上来,热热的,从眼角滑下去。他抬手擦掉,可擦不完,越擦越多。
赢了...回来了...回来了...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嚼碎了,咽下去,融进骨血里。
“什么时候到?”他睁开眼,问。
“信使说,路上走得慢,怕颠着王爷的伤。估摸着...估摸着得半个月。”
半个月...十五天。不长,可也不短。
“伤得重不重?”他又问,“到底伤哪儿了?”
“信上说,左肩中了一箭,没伤到骨头。就是失血多,得养着。”
左肩...萧绝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中过箭,也是在左肩。那时候疼得钻心,可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现在轮到儿子了。
“传太医,”他说,“把最好的太医都叫来,准备好药,准备好屋子。等他一到,马上诊治。”
“是。”
陈将军出去了。萧绝一个人坐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看着那束光,光里有细小的灰尘在飞舞,慢悠悠的,像是做梦。
忽然想起该做点什么。对,做点什么。儿子要回来了,得准备准备。
他起身,先去暖棚。棚子里还是那么暖和,菜还是那么绿。他摘了最新鲜的白菜,最嫩的菠菜,最肥的蒜苗。摘了一大篮子,让陈将军送去膳房。
“告诉他们,这些菜留着,等王爷回来吃。”
然后他去了小厨房。腊肉还有,腊肠还有,腌萝卜还有...他都拿出来,一样一样地看。看够了,又收起来。
“等回来了,做给他吃。”他对自己说。
从厨房出来,他去了书房。把那盒信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看完了,又按顺序放好。放好了,又觉得不放心,重新拿出来,再看一遍。
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下来了。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他赶紧擦,可越擦越花。
算了,他想,花了就花了。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那天晚上,承宇来了。他来的时候,萧绝正在暖棚里坐着,看着那些菜发呆。
“父皇,”承宇走进来,声音也是哑的,“您知道了?”
萧绝点点头,没说话。
承宇在他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二弟...二弟这回,真是拼了命了。军报上说,最后那一仗,他带着五百骑兵,直冲戎族大营,把他们的主帅给擒了。箭就是那时候中的,可他愣是没松手,一直把人押回咱们这边...”
萧绝听着,心一抽一抽地疼。五百对五千...这孩子,怎么这么虎?
“军报上还说,”承宇的声音哽了一下,“擒了主帅后,戎族就乱了。二弟站在阵前,举着剑喊‘降者不杀’。那一喊...那一喊,据说整个战场都听见了。”
萧绝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画面——儿子站在千军万马前,浑身是血,可背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像他年轻时候一样。
不,比他年轻时候还勇。他当年可没这么虎过。
“该赏,”他说,“重重地赏。将士们都得赏。”
“儿臣知道,”承宇点头,“已经拟好旨了。等二弟回来,一起封赏。”
父子俩在棚子里坐了很久。天黑了,棚里点了灯,昏黄的光照着那些菜,照着父子俩的脸。
“父皇,”承宇忽然说,“二弟回来...回来以后,儿臣想让他歇一阵子。北境那边,先派别人去守着。他...他该好好养养,陪陪清婉和宁儿。”
萧绝点点头:“是该歇歇。仗打完了,该过过太平日子了。”
“那您呢?”承宇看着他,“二弟回来,您是不是...是不是就能睡个踏实觉了?”
萧绝愣了愣,然后笑了:“是啊。能睡踏实了。”
其实他不知道能不能。儿子回来了,是好事。可受了伤,要养。养得好不好?会不会落下病根?这些,还得操心。
可操心也比提心吊胆强。至少人在跟前,能看见,能摸着。
那晚萧绝睡得特别沉。自打承轩走后,他第一次睡得这么沉。没做梦,没惊醒,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开始,他忙起来了。忙着准备承轩回来要用的东西——屋里要收拾,被褥要晒,药要备齐,吃的要准备...他一样一样地过问,一样一样地检查。
陈将军说:“太上皇,这些事奴才们做就行了,您歇着。”
他不听:“朕自己来,踏实。”
他就这么忙了五六天。忙到第七天,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明明只有七八天了,可感觉像还有七八年。
他开始每天去宫门口等。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看着官道。官道上车来车往,有运货的,有走亲的,有赶路的...每一辆车过来,他心就提一下;看清了不是,心又落下去。
陈将军劝他:“太上皇,外头风大,您回屋等吧。王爷到了,奴才第一时间告诉您。”
他不肯:“屋里闷,外头透气。”
其实他是想第一眼看见儿子。想看看儿子瘦了没有,黑了没有,伤怎么样了...想得心里发慌。
等到第十天,他开始不安了。说好的半个月,这都过去十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路上不会出事吧?伤不会恶化吧?
他夜里又睡不着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到窗边,看外头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照着空荡荡的官道。
“快回来吧,”他对着月亮说,“快回来吧。”
第十三天,下午,他正在暖棚里给菜浇水,忽然听见外头有马蹄声。声音很急,由远及近。他手一抖,水瓢掉在地上。
他冲出暖棚,看见陈将军跑过来,满脸是汗,满脸是笑。
“太上皇!王爷...王爷到了!到城门口了!”
萧绝愣在那儿,像被钉住了。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宫门跑。跑得急,差点绊倒。陈将军赶紧扶住他。
“慢点,太上皇,慢点...”
他不听,还是跑。跑到宫门口,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扶着宫墙,往官道上看。
官道上,一队人马正缓缓行来。打头的是几个骑兵,后面是一辆马车,青布篷子,走得很慢。马车后头,还有一队兵。
萧绝的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辆马车。
马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宫门前停下。
车帘掀开了。
先下来的是个侍卫,然后是...然后是一个人,穿着常服,左肩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可眼睛亮得很。
是承轩。
萧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往前走,一步,两步...腿发软,走不快。
承轩也看见他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很虚弱,可很真。
“父皇...”他喊了一声,声音哑哑的。
萧绝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他看着儿子,看了又看——瘦了,黑了,脸上有风霜的痕迹,可确实是他儿子,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想抱儿子,可看到那裹着绷带的肩膀,又停住了。最后只是拍了拍儿子的右肩,很轻,很轻。
“回来了?”他问,声音抖得厉害。
“回来了。”承轩点头,眼圈也红了。
父子俩就这么站着,看着对方,看了很久。周围的人都安静着,没人说话。
最后是萧绝先开口:“进屋吧,外头冷。”
他转身往里走,承轩跟在他身边。走得慢,一步一步的。萧绝也放慢了脚步,陪着儿子。
走到宁寿宫门口,承轩忽然停下,看着园子里的暖棚。暖棚在夕阳里,油纸泛着金光。
“那是...”
“暖棚,”萧绝说,“朕搭的。里头种了菜,等你回来吃。”
承轩的眼泪掉下来了。他赶紧擦掉,可擦不完。
“进去看看?”萧绝问。
承轩点点头。
父子俩走进暖棚。棚子里暖暖的,满是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菜长得正好,绿油油的,在暮色里静静立着。
承轩看着那些菜,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过头,看着父亲,笑了。
“父皇,”他说,“儿臣...儿臣回家了。”
萧绝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点点头,说不出话。
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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