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龙3号”和它的护航编队，像一群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拖着沉重的身躯，终于驶入了共和国东部某个被重重冰山环绕的、经过紧急改造的军港。
没有欢迎的人群，没有喧天的锣鼓。港口被一片死寂的白色覆盖，只有几座巨大的、如同倒扣巨碗般的银灰色建筑，在漫天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神话中的堡垒。那就是“穹顶城市”的入口之一。
船还没完全停稳，港口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个包裹得如同宇航员，行动却异常迅捷——就已经架好了舷梯和传送带。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只有通过防寒面罩传出的、模糊而急促的指令。
“快！快！物资优先！按清单序列卸货！”
“能源核心模块！小心！那玩意儿碰坏了我们都得玩完！”
“基因样本库恒温箱！对接生命科学区的接收通道！”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包括苏浅夏这些科研人员。此刻没有身份差别，都是搬运工。他们排成长龙，将船上那些承载着文明希望的箱子、设备，小心翼翼地传递下船，送上等待的运输车。
空气冷得刺骨，呼出的白气瞬间变成冰晶。苏浅夏感觉自己的睫毛和头发都结了冰，手指隔着厚手套依旧冻得发麻。但她不敢停，也不能停。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人在某个角落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倒下。
林征站在舷梯口，一边协调着卸货，一边和港口负责人快速交流着。他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断断续续：“……城内情况怎么样？”
“……压力很大……涌入的幸存者超出预期……能源供应紧张……尤其是供暖……”
“……我们带来了南极三分之二的能源储备和所有关键设备……立刻接入主网！”
“……太好了！这边走！专用通道已经清空！”
苏浅夏跟着队伍，搬运着一个装有耐寒植物基因样本的恒温箱，踏上了通往“穹顶”内部的巨大气闸通道。通道很长，灯光昏暗，墙壁是冰冷的合金，只有脚下传送带平稳运行的嗡嗡声。
当最内侧的气闸门缓缓打开时，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汗味和某种……泥土与植物气息的、温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苏浅夏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适应了光线后，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仿佛……一步从地狱，跨回了人间。
头顶，是高达数百米的巨大透明穹顶，虽然外部被积雪覆盖，显得有些朦胧，但依旧有经过过滤和强化的自然光透射下来，照亮了内部空间。穹顶之下，不是冰冷的钢铁建筑，而是一片……错落有致的街区。
街道不算宽阔，但干净整洁。两旁是排列整齐的、类似模块化公寓的楼房，大多不超过五层。楼宇之间，竟然还有绿化带，种植着一些看起来异常茁壮、叶片肥厚的奇怪植物，散发着淡淡的荧光，显然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更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大片被玻璃隔开的区域，里面似乎是水培农场，绿意盎然。
街道上有行人，大多面色疲惫，衣着朴素，但至少脸上没有了船上看新闻时的那种绝望和惊恐。孩子们在一些空地上追逐玩耍，虽然玩的只是最简单的游戏，但那清脆的笑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珍贵。小型电动车悄无声息地穿梭，运送着物资和人。
这里有光，有植物，有孩子，有秩序。
这就是“穹顶城市”？这就是他们在南极拼死争取来的……未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激动，猛地冲上了苏浅夏的鼻尖，让她眼眶发热。他们做到了！他们真的，为文明抢下了一块喘息之地！
“别愣着！跟上！样本库在b7区！”前面的人催促道。
苏浅夏回过神来，赶紧抱着恒温箱，跟上队伍。她边走边看，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她看到街角有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分发食物，是某种高能量的营养膏和合成饼干，人们排着长队，秩序井然。
她看到墙壁上的显示屏，滚动播放着城内公告、生存指南，以及……阵亡者和牺牲者的名单，很长，很长。
她看到一些楼房的窗户后面，有老人静静地坐着，望着穹顶上方那片模糊的光，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外面的冰雪一起冻结。
这里不是天堂。它拥挤，压抑，资源配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失去亲人的悲伤。但这里，有温度，有希望，有活下去的基本保障。
他们被带到了一个标着“生命科学区”的巨大舱室内。这里更像一个超级实验室和仓库的结合体，无数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忙碌着，接收、登记、分析着从船上运下来的各种样本。
苏浅夏交接了恒温箱，看着那些装着企鹅基因、磷虾卵、耐寒微生物的容器被小心翼翼地送入不同的低温库或者培养室，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满足。这些从南极抢回来的“火种”，终于找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她走出生命科学区，想在附近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连接通道口，她看到了林征。
他正和一个穿着市政官员制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一起，看着墙壁上一面巨大的屏幕，上面显示着整个穹顶城市的能源分配实时数据。代表生活区供暖和基础照明的柱状图是绿色的，但数值并不高，只是维持在“生存底线”水平。而代表农业区、工业区和科研区的能源消耗，则占据了大部分。
“……老首长，生活区的供暖能不能再提一点？尤其是老人和孩子集中的区域。”林征指着屏幕，眉头紧锁。
被称作老首长的老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林征，我知道你心疼群众。但没办法，能源就这么多。农业区的光照和温度不能降，否则粮食产量跟不上。工业区要维持最低限度的设备生产和维修。科研区更是重中之重，没有新技术突破，我们迟早坐吃山空。生活区……只能先保证不被冻死。”
林征沉默着，看着屏幕上那捉襟见肘的能源分配，下颌线绷得很紧。他知道老首长说的是事实，但听着通道外隐约传来的孩子的笑声，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我们带回来的南极能源，能支撑多久？”他问。
“初步估算，如果维持目前这种极限节约模式，大概……八到十个月。”老首长语气沉重，“这还不算可能增加的幸存者，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消耗。”
八到十个月。听起来不短，但在一个看不到太阳复苏迹象的冰河时代面前，这不过是弹指一瞬。
“必须找到新的稳定能源，或者……大幅度提升能源利用效率。”林征的声音低沉。
“是啊，这就是你们接下来的任务了。”老首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带你去指挥中心，还有很多情况需要跟你交接。”
他们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通道拐角处的苏浅夏。
苏浅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里刚才那点进入“人间”的激动和暖意，渐渐冷却了下去。
原来，这看似安稳的穹顶之下，依旧危机四伏。能源，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抬起头，透过那高高的、朦胧的穹顶，仿佛能看到外面那个正在被冰雪吞噬的、寂静无声的世界。
这里不是终点。这里只是一个更大、更残酷战场的前沿堡垒。
而她，和所有从南极归来的人，休息片刻后，又将投入新的战斗。为了守住这片人类文明最后的孤岛，为了那八个月后，可能到来的……真正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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