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的光芒似乎能吸走世间所有的温度，连带着将人心也冻得僵硬。
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和图表依旧在不断刷新，但苏浅夏的注意力，却被几个接入的临时民用频道吸引了过去。那是技术人员费尽心力，从尚未完全瘫痪的网络碎片中捕捉到的、来自外界绝望角落的微弱信号。
一个断断续续的音频信号，来自某个老旧居民楼的顶层。一个苍老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正用几乎唱诵般的语调，絮絮叨叨：
“……囡囡别怕，阿公在呢……外面那些是坏人，睡着了在做噩梦，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他们就醒啦……你听，阿公给你敲木鱼，菩萨听了，就会来保佑我们囡囡……”
背景里，是单调而规律的“笃、笃”木鱼声，以及楼下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撞门声和嘶吼。老人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对孙辈的安抚，以及一种扎根于古老信仰的、脆弱的期盼。
这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浅夏的心上。
另一个画面极其模糊的视频信号，来自一部侥幸还能联网的行车记录仪。镜头对着车窗外血红色的街道，剧烈地晃动着，伴随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扔下去！快把他扔下去！他被咬了！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女人尖叫着。
“他是我爸！！”男人咆哮着，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他已经不是了！你看他的眼睛！扔下去！不然我们都得死！”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只枯瘦的、带着老年斑的手，无力地从车窗滑落，以及一个蹒跚的身影被推出车外，瞬间被几个黑影扑倒、淹没……镜头在一阵剧烈的撞击和玻璃破碎声中归于黑暗。
指挥中心里，听到这段音频的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没有人指责，也没有人评判。在极致的生存压力下，人性的抉择变得如此赤裸和残酷。亲情、爱情、良知，都在求生本能的天平上被反复称量。
苏浅夏闭上了眼睛。前世，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甚至亲身经历过被信任的人推出去挡刀的背叛。可再次听到，心脏依旧会抽紧。
“报告！”一个通讯兵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带着一丝振奋，“三号物资储备库守住了！王明远的叛变没有造成实质性破坏！守卫部队击退了三次小规模冲击，击毙感染者约两百，自身轻伤五人，无人感染！”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林征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一丝。
“很好。嘉奖守卫部队。将三号库的成功防御经验整理成简报，下发各坚守点位参考。”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统计一下各避难所……儿童和老人的数量，优先调配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比如……米粉、燕麦片之类。”
这个补充命令有些出乎意料，但参谋立刻记录并传达了下去。在资源极度紧缺的当下，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倾斜，却让听到命令的人，心里微微暖了一下。
处理完这些，林征将目光转向苏浅夏。他注意到她一直盯着那些民用频道，脸色有些苍白。
“不舒服？”他走到她身边，声音不高。
苏浅夏摇了摇头，指着那个还在絮叨着敲木鱼的音频信号：“能定位到这个信号源吗？大概区域就行。”
林征看了一眼技术人员，对方很快报出了一个老城区的坐标。
“那里……人口密度很高，老旧小区多，巷道复杂，我们的力量暂时还延伸不到那里。”林征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军队的首要任务是保障主要通道、战略要点和大型避难所，对于这些分散的、难以救援的角落，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浅夏沉默了片刻。她知道林征说的是事实。战争，总是要有取舍。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只是……想记住这些声音。”
记住这些在淤泥中挣扎的、微弱的呼吸声。记住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冷冰冰的“人口数字”，更是这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渴望活下去的灵魂。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一个代表着民间自发信号的绿色光点，在一个相对偏远的区域亮了起来，并且开始有规律地闪烁。技术人员迅速尝试接入。
一个听起来有些年轻，却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的男声传了出来：
“……这里是‘溪山苑’社区临时互助点，呼叫附近任何能听到的幸存者！重复，这里是‘溪山苑’社区临时互助点！我们清理了小区内的大部分……那种东西，建立了初步防御。我们有食物、水和基本药品，有愿意一起坚守的邻居！如果你们能听到，如果你们在附近……请想办法过来！注意安全！我们……我们会尽量接应！”
信号断断续续，但那个年轻的声音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尝试将大家凝聚起来的、笨拙的努力。
指挥中心里的人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随即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敬佩和担忧的情绪。
民间自发的组织……在官方力量暂时无法覆盖的地方，如同野草般，顽强地冒出了头。这代表着希望，也代表着巨大的风险。缺乏组织、缺乏武器、缺乏经验，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整个聚集点的覆灭。
“记录这个信号源，标注为‘潜在幸存者聚集区’。”林征下令道，“如果后续有行动能力，优先评估该区域的救援或支援可能性。”
“是！”
苏浅夏看着那个在代表危险的红色区域中，倔强闪烁的绿色光点，久久没有说话。
这就是人类。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会有人敲响木鱼，祈求虚无的庇佑；会有人在亲情和生存间痛苦抉择；也会有人，试图点燃小小的火堆，告诉黑暗中迷失的同类：这里还有光，过来吧。
混乱、自私、懦弱、挣扎……但同时，也有守护、团结、以及近乎愚蠢的、不放弃希望的韧性。
林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
“我们听到了，也看到了。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一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代表绝望和希望的光点，“淤泥很厚，但光……只要还有一点，就不能让它灭了。”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修饰，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苏浅夏转过头，看向他坚毅的侧脸。
她知道，漫长的抗争，这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这片被血月笼罩的、布满淤泥和荆棘的大地上，尽可能多地，守护住这些微弱却顽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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