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厉晚的军帐里只有弩机簧片“咔哒”的轻响。
她半跪在油灯前,小锉刀正打磨望山槽的铜刺。
锉刀刮过望山槽的铜刺,发出“嗤——嗤——”的干涩摩擦声。
厉晚半跪的膝盖陷进冰冷的毡毯,油灯将她的影子钉在帐壁上。铜屑簌簌溅落,在羊皮上铺出细碎的金沙。一粒铜渣跳进灯油,“滋”地爆出青烟,硫磺味的焦臭瞬间弥漫,像极了黑石堡粮仓燃爆的那一刻。
锉刀猛地卡在槽缝!记忆中被伏击的寒光凛然一闪。
铜刺根部一道深痕裂开,如同那日从崖顶砸落的檑木。她眼前炸开血色:磨盘大的滚石裹着冰壳撞进骑兵队,军副将张大勇连人带马被碾进冻土。马蹄在血浆里打滑的黏腻感,此刻化作掌心冷汗浸透锉刀木柄的湿凉。
“铛!”
锉刀无意识敲击弩身。
金属震鸣惊醒了记忆里的惨叫,新兵陈拴柱被擂石压坏下半身,却还徒手抠着岩缝往前爬,断腿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还嘶吼着将最后三支箭掷向崖顶:“射啊!”
指尖抚过铜槽的灼痕。
那是弩机挡开火箭时留下的疤。那是硫磺火狱,黑石堡粮仓的火光在记忆中复燃:青蓝色的硫磺火顺油沟蔓延,吞没了断后的三十死士。老赵冲她咧嘴一笑,独臂高举着燃烧的桐油罐扑进火海,用骨头炸开最后一道火墙。
“啪嗒。”
血珠从她虎口裂伤滴落,在铜屑堆里洇出暗斑。
正是这双手,那夜从火场拖出七具焦尸。尸身保持着冲锋的蜷缩姿态,指骨死死扣着刀柄,铠甲熔在血肉上撕下时带着“嗤啦”的黏响。
被打磨的箭簇,放在桌上好一会,依旧发烫。
锉刀突然急速回拉!
铜刺在狠厉的刮削中迸出火星。她看见赤奴百夫长在崖顶张弓的狞笑,那支透甲箭射穿亲兵咽喉时,血喷在弩机望山槽里,就是此刻她正打磨的凹槽!
羊皮上的铜屑被风卷起。
厉晚的指甲突然抠进铜槽裂痕,碎铜刺破皮肉。
“同样的当……”鲜血顺着弩机纹路渗入望山槽,“不会再上第二次。”
灯焰将弩影投在帐壁,准星如箭镞直指西北,那是赤奴王庭的方向。铜屑簌簌落在羊皮上,积成一小撮混着血与铜的色粉末,有意无意间存聚成仿佛是沙盘的形状。
“咚!”
案几边缘突然砸落一团灰影。原来是一只受了重伤的信鸽。
灯下的死寂被它的翅膀拍打案几的“噗嗒”声刺破。
那灰鸽侧躺在冷硬的檀木上,左翼贯穿的箭杆早被掰断,残留的半截箭簇深陷在血肉里。断茬处的木刺挂着絮状的血肉,半凝固的黑血裹住箭杆,像冷却的松脂裹着枯枝。每一次抽搐,断箭就在伤口里搅动,涌出的血沫不再是鲜红,而是带着脏器破裂后的污浊褐色。
鸽爪在案面刮擦。
铁灰色的趾甲沾着泥垢,随蹬踏在檀木上划出细长的血痕。爪缝里嵌着矿粉,银灰色颗粒混进血污,在油灯下闪着诡异的光。厉晚的视线从断箭移向鸽眼——那琥珀色的瞳孔正急剧扩散,虹膜边缘泛起死鱼的灰白。
抽搐突然加剧。
整个鸽身像被无形的线扯起,脖颈反弓成痛苦的弧,喙部猛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鸣叫,只有带血的气泡从喉管涌出。右翅的完好的羽毛疯狂拍打,扫落了案角的铜屑。金粉似的碎末落在鸽腹黏湿的绒毛上,被血污粘成肮脏的泥金。
最后一下抽搐格外漫长。
断箭在伤口里顺时针旋了半圈,带出一小截紫黑的筋膜。鸽爪骤然绷直,趾甲“嗤”地刮透宣纸,深深抠进檀木纹理。当翅膀最后一次展开时,翼尖沾着的血珠甩上厉晚的护腕——那血滴已不温热,带着地底矿洞般的阴冷。
僵直从爪尖蔓延而上。
先是趾关节凝固如铁铸,再是胸骨突兀地顶起羽毛,最后是半张的喙永远停在吸气状态。唯有断箭处的黑血仍在缓缓蠕动,如同一条濒死的黑蛞蝓,爬向灯影外的黑暗。
鸽腹羽毛黏着湿泥,泥里混着煤渣和亮晶晶的银灰色颗粒,那是云母矿洞特有的岩粉。厉晚的指尖刚碰到鸽身,鸟颈倏然僵直,暗红的眼珠蒙上灰翳。
“将军?”帐外传来赵猛的声音。
厉晚迅速扯下鸽爪的芦管,将倒出的粗麻布片塞进袖袋。鸽爪沾着的泥污蹭在她玄色袖口,留下几道银灰色拖痕。
“进来。”
赵猛掀帘时,正见厉晚用布巾擦拭案上血渍。死鸽被推到灯影下,爪尖的银灰泥垢格外刺眼。
“拓下爪印,”厉晚声音淬着冰,“尤其是泥污,用宣纸轻拓。”
赵猛虽疑,仍取来素宣铺平。死鸽僵硬的爪子被小心按在纸上,拓出三趾分明的泥痕。银灰色粉末在宣纸上闪着微光,像撒了层碾碎的星辰。
“送去霍记皮货行,”
厉晚裁下半张拓纸,“就说…校验新弩的配重。”
赵猛躬身退出后,帐内只剩灯花爆裂的噼啪声。厉晚展开袖中麻布。
“三州赋倍,廪空雀瘦。”她指尖捻过麻布片边缘的银灰粉末,忽然将拓纸按在布片旁。同样的矿粉,同样的颗粒粗细。
帐内灯焰“噼啪”爆响时,厉晚正用匕首挑开芦管。
粗麻布片滑落掌心,一股陈年霉味混着铁腥气直冲鼻腔,像暴雨前的粮仓地砖缝里钻出的湿锈味。她本能地屏息,指尖却突然顿住。
她已经知道了“三州赋倍,廪空雀瘦。”但是她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她遭遇到了一种绝境的铁壁,律条中有“边将干政者斩”,厉晚作为一名武将,不管她怎么有作为,却无权力来查州府一级粮仓。但是,若不及时查检粮仓,那些作弊的罪证转瞬即逝。
似乎那麻布霉味越发浓烈。
厉晚猛将麻布片按在灯焰上烘烤,但不是真烧,布纹受热后霉斑骤然显形!深褐色斑痕蜿蜒如蛇,这深褐的纹路让她想起义父欧阳简书案上的《幽皋州霉粮案图谱》,那年她十岁,亲眼见粮曹官因延误霉粮处置被斩首。
油灯将厉晚的影子钉在帐壁上,她指尖一颤。
这缕不绝的霉味仿佛启迪了厉晚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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