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定远互市署的前堂被一阵急促的铜铃声打破了平日的节奏。
两名来自京城的骑兵，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他们动作小心地抬进一只制作考究的鎏金铜箱。
箱体表面清晰地烙印着“都铸”二字，锁孔处贴着鲜红的“皇市内库”火漆印记，那龙飞凤舞的纹路，仿佛给这只代表着皇家私囊的箱子，加上了一道不容侵犯的龙爪封印。
箱子被当众打开，内里衬着柔软的红绫，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二十枚崭新的钱币——这便是“皇市内库”精心打造的样币。
它们的大小、厚薄、乃至掂在手中的分量，都与定远正在流通的“三印新券”毫无二致，几乎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然而，若是对着光仔细察看，便会发现在钱币核心的暗纹区域，多了一行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蝇头小字：“皇市内库”。
当人们将这些样币举到光线之下仔细检验时，更惊人的发现接踵而至：
那用于防伪的“盐窗”，依旧是三个均匀分布的圆孔，位置与定远版不差毫厘；
侧边的“狼首”微刻，鬃毛飞扬的线条，甚至连每一刀的走向和转折，都仿佛是被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去；
背面的“浮玉”暗秤，秤尾那标志性的十五度上翘角度，也被精确地复刻下来。
最令人愕然的是，连定远版狼首火漆上那个因早年雕刻失误而留下的、并不完美的“断鬃”细小缺口，竟然也被一丝不苟地拓印在了这皇家样币之上！
负责母版雕刻的书吏小丘，看到这里，眼睛瞪得滚圆，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他们这到底是来抄录学习，还是连我们的名字和胎记都要一并偷走？！”
桌面上那二十枚样币被震得微微跳起，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在小丘听来，活像是一群“赝品”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小丘气得在堂内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
“那母版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是我亲手所刻！他们连那个我当年不小心刻坏的‘断鬃’缺口都分毫不差地抄了过去？这哪里是借鉴，这分明是连我犯错的刀路都一并偷走了！这不是在抄文字图案，这是在窃取匠人的魂魄！”
与他的愤怒截然不同，霍煦庭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伸出两指，轻轻拈起一枚样币，将其举到窗前，借着透入的阳光仔细端详。
“让他们抄，”他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他们抄得越是相像，越是分毫不差，就越发证明我们定远的规制才是正统，是值得被奉为圭臬的范本。”
他的指尖抚过那“断鬃”的微小缺口，“他们连这处‘错误的鬃毛’都原样拓印，就等于主动将我们这个‘真实的错误’锁进了他们皇家的版本之中。日后若要辨别真伪，这个‘错鬃’，反而成了只有我们才知道来历的‘私钥’。”
他将那枚样币稳稳地置于阳光直射之下，那“断鬃”的缺口处，因光线受阻而投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影，如同一条只有制定者才能识别和解读的隐秘界线。
“京城版本照单全抄，就等于将‘断鬃’这个特征，变成了他们皇家自己也认可的、带有认证意味的标记。日后，若是在市面上出现了带有同样‘断鬃’特征的钱币，那必定是从他们京版流传出来的。我们一眼便可识别——这简直是皇家亲手给自己套上的一把识别锁。”
小丘听到这里，满腔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恍然大悟所取代，他喃喃道：
“他们抄得越像，反而把自己框定得越死？”
霍煦庭微笑着颔首：
“模仿，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的赞美；而全盘照搬，不留余地，则无异于作茧自缚。”
当夜，一道密令便从霍煦庭处发出：
真正的母版上那个“断鬃”缺口，维持原状，不再进行任何修正；
而准备用于应付检查或后续可能需求的副本母版，则故意将这个缺口补平，制造出“平鬃”的版本；
定远本地继续流通的市券，依然使用带有“断鬃”特征的真版印制；
至于京城送来的这些样币，它们自带“断鬃”标识，皇家若日后察觉不妥想要修改，那便等于自我承认其版本非是正统，自相矛盾。
——一个原本无心的错误，经过巧妙运作，竟化为了两重坚实的锁扣；京城版本模仿得越逼真，就越是在不知不觉中，替定远牢牢守护着辨别真伪的唯一钥匙。
那两名送来样币的京骑，在离开之前，曾私下找到小丘，带着试探的语气询问：
“版上那处狼首‘断鬃’，是否是当年雕刻时的失误？京中鲁大匠有意将其修正为连贯的鬃毛。”
小丘闻言，脸上露出笃定而自然的笑容，回答道：
“二位有所不知，这‘断鬃’并非错刻，乃是依照草原真狼形态所致。草原雄狼搏杀，鬃毛常有断裂，此乃勇武之象征，是为‘真鬃’。若将其修正为完好无损，反而失了真意，成了假物。”
京骑听他说得言之凿凿，信以为真，当夜便飞鸽传书返回都城，信中明确写道：
“‘断鬃’之形确为真迹，关乎草原礼俗，万万不可修改，务必保持原样。”
——就这样，皇家自己，亲手将他们可能摆脱的“锁齿”，牢牢地钉死在了自己的版本之上。
清晨的开市钟声再次敲响，那二十枚被视为“抄作业”成果的“皇市内库样币”，被镇西军郑重地收入一个特制的“对比查验匣”中。
它们与那套真正的母版并排安放，样币上的“断鬃”与母版上的“断鬃”遥遥相对，宛如两枚能够互相咬合、印证身份的钥匙。
霍煦庭轻轻合上匣盖，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又像是智珠在握的低语：
“任由他们去抄吧。抄录得越多，模仿得越像，他们便被束缚得越紧。
皇家满心以为他们得到了一杆可以衡量天下利益的‘秤’，
却不知，他们真正到手的，不过是一根早已被定远标定了独家刻度、永远无法摆脱其影响的‘秤杆’罢了。”
而那决定一切平衡与价值的“秤心”，依然安然沉睡在幽深的地窖井底，依然镌刻在那独一无二的“断鬃”之上，依然，被牢牢握在镇西军的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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