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时分，定远官坊库房的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铜鼎里焚着的檀香青烟笔直上升，金龙幡在微风中纹丝不动。阳光照在库前空地上，映出一片白亮。库吏们身着整齐的青色官服，肃立在库房两侧，准备开始。
老张率先走向那批新铸的铜券。他随手拿起一枚，习惯性地在掌心掂了掂，手指摩挲着上面浮雕的龙纹。这是他的老习惯了，验新铜券，总要先看看铸工，摸摸分量。然而这一次，他的手指在龙爪部位反复摩挲了几下，动作忽然停住了。他凑近了些，眯起昏花的老眼仔细端详。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
身旁的年轻库吏凑过来问：“张叔，有什么问题？”
老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铜券举到光线更好的地方，用指甲轻轻刮过龙爪部位。本该是五根分明、凌厉有力的龙趾，此刻却明显只有四根。那缺失的第五趾处，并非磨损，而是铸造之时便留下的平整缺口，像是模具本身就有残缺。
“这……”老张张了张嘴，排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个黑脸汉子眼尖，已经瞧出了端倪。他伸着脖子，眯眼一看，忽然噗嗤笑出了声：“大伙儿快看！这龙……这龙的爪子怎么缺了一个？”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后面的人往前拥，前面的人伸长了脖子。当那枚缺了一趾的龙券在众人手中传看时，惊疑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龙瘸了！瘸龙券！”不知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古怪又贴切的称呼立刻像风一样刮过了整个人群。
老张还愣在原地，他经手过的铜钱铜券无数，铸模模糊、边缘毛糙的见过，重量不足、成色不对的也见过，可这般龙纹关键处明显缺了一块，却还是头一遭。还没等他理清头绪，人群已经躁动起来。
“我要换这种！就要这种缺趾的！”
“给我！我先来的！”
“我出一两一钱收这瘸龙券！”
混乱中，价格被迅速抬高，转眼就喊到了一两三钱兑换一瘸龙券。老张和其他库吏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与此同时，定远街上的“永通号”钱庄刚卸下门板。掌柜赵守财还没将今日兑率的木牌挂出去，就被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心中嘀咕，示意伙计赶紧开门。
人流瞬间涌了进来，几乎将柜台挤垮。一个嗓门洪亮的壮汉将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柜上：“换瘸龙券！”
赵守财一愣：“什么瘸龙券？”
“就是官坊库房新出的那种铜券，龙爪子少了个趾头的！”汉子急切地解释，“我出一两三钱换一瘸龙券！”
赵守财这才恍然，连忙打发机灵的伙计快去内库那边探听详情，自己则努力想安抚躁动的人群。可人们根本不听，反而更用力地往前挤。不知是谁，率先将几枚完好无缺的正统龙券塞进赵守财怀里，嚷嚷着要用这些“正券”换“瘸券”。这一下开了头，人们纷纷效仿，不多时，赵守财怀里就堆满了沉甸甸的完好铜券，他被挤得胸口发闷，后背紧贴着货架，带着哭腔喊道：“正券没人要啦！别塞了！哎呦！”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万利当铺”。当铺老板孙万利消息灵通，一听闻风声，立刻亲自将写有当银价格的木牌倒挂了起来。伙计看着那颠倒的木牌，不解地问：“老板，这是何意？”
孙万利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今日行情特殊，正券当银五百文，瘸龙券当银八百文。”
果然，牌子一挂出，当铺门前很快排起了长队。人们揣着那缺趾的铜券来当银，当铺里备用的现银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孙万利一边忙着指挥人手去调运更多银两，一边望着那源源不断的人流，摇头感叹：“真是活久见……”
子时的更声敲响，平日里入夜便沉寂的鬼市，今夜却灯火通明。每个摊位前挂着的灯笼上，都用一个浓墨写就的“瘸”字代替了往日的标记。巷子深处，摊主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头一轮，瘸龙券百文一枚！”一个穿着体面的商人高声喊道，他脚边的木箱里堆满了那种缺趾的铜券。人群一拥而上，不过片刻，箱子就见了底。
“第二轮，三百文一枚！”
价格翻了三倍，可抢购的人反而更多，挤作一团，呼喝叫嚷。
等到第三轮，那摊主直接站到了箱子上，扯着嗓子喊：“五百文一枚！限购三枚！欲购从速！”旁边一个小贩更是敲着铜锣助兴，吆喝道：“龙瘸限量，天成之缺，越瘸越值钱喽！”
排队的人群从巷头蜿蜒到巷尾，看不到尽头。有人自带马扎，前半夜就来占位置；有人干脆在地上铺了麻布，打算彻夜守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就着灯笼的光，一枚一枚地仔细摩挲着手中几枚瘸龙券，对身旁打着哈欠的年轻人低语：“明日，这价钱肯定还得涨，咱们爷俩今晚就守在这儿，天一亮，头一波冲进去。”
次日清晨，官坊的库房内，小丘正对着账册和满箱的铜券发愁。一夜之间，库房里所有带有缺趾的“瘸龙券”都被兑换一空，而那些龙纹清晰、铸造精良、完好无缺的正统龙券，却像被遗弃般堆积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这世道……真是疯了！”小丘喃喃自语，越看那些沉甸甸、完好无损的正券越是憋气，他猛地抱起一捆，气冲冲地就往后院走，想把这些“没人要的东西”扔到杂物堆里去，眼不见为净。
“站住。”霍煦庭平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缓步走来，目光落在小丘怀中那捆沉甸甸的铜券上。
“大人，这些……”小丘哭丧着脸。
霍煦庭伸手取过一枚正券，在掌心掂了掂，铜券发出沉闷的实响。“铸工精良，成色分量，分毫不差。”他语气依旧平淡，“它们仍是官铸真币，岂能因世人喜好而废之？”
小丘几乎要跳起来：“可正券没人要啊！百姓们宁可花几倍的高价去买那些残缺的次品，也不愿碰这些好的！您说，这不是中了邪是什么？”
霍煦庭微微摇头，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街市：“正券自有其用，只是还没到时候。”
“人心如水，无常形啊……”霍煦庭轻轻叹了一声。
小丘手中的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转头看向霍煦庭，见这位大人依旧神色如常，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预料之中的戏码。
“由他们去吧。”霍煦庭端起旁边桌上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潮水涨时，鱼虾皆浮；潮水退时，方知谁光着屁股。等时候到了，自然就见分晓。”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官坊的青砖灰瓦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街道上，关于“瘸龙券”的狂热喧嚣，依旧如同沸鼎一般。而官坊库房里，那些堆积如山、沉默无声的正统铜券，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冷硬地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光，静静地等待着属于它们的，尚未可知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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