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三月十五，
晨光尚未穿透京城的薄雾，周怀仁便随着三百余名会试中试的举子，踏着青石砖上的朝露，往紫禁城而去。
太和殿的琉璃瓦在朦胧天光里泛着暗金的光泽，朱红宫墙巍峨矗立，檐角下悬挂的铜铃随风轻晃，声响清越，却让他攥紧了衣袖的手指愈发冰凉。
殿试不比会试，无复闱中喧嚣，只闻衣袂窸窣与笔尖划过纸卷的沙沙声。
周怀仁被引至殿中偏西的位置，案几上早已摆好笔墨纸砚，檀香袅袅间，他抬眼便望见御座上空空如也——万历皇帝并未亲至，只遣了内阁辅臣与礼部尚书监考。
心头那股悬到嗓子眼的紧张稍稍松缓，却又生出几分怅然，寒窗数十载，谁不想得见天颜一面？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落笔前先将策问题目反复读了三遍。题目关乎“整顿边备，恤民养兵”，恰是他平日埋首书斋时反复揣摩过的论题。
笔尖落在宣纸之上，墨痕晕染开来，他从太祖爷的九边建制说起，论及当下边军粮饷短缺之弊，再陈屯田实边、精简冗员的对策，字字句句皆是深思熟虑之语。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沙漏漏沙的簌簌声相伴，他浑然忘却周遭一切，待到落笔收尾时，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交卷的锣声响起时，周怀仁才惊觉日头已然高悬。他随着人群退出太和殿，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方才伏案疾书的疲惫席卷而来，可心头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七上八下。
同行的举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策论，有人扼腕叹息，有人意气风发，周怀仁却只是沉默着往回走，他知道，此番殿试，不过是十数年科举路的最后一关，成与不成，都要听天由命。
三日后，三月十八日
传胪大典的日子。
三月十八的清晨，比殿试那日更添了几分肃穆。周怀仁换上了临行前周夫人连夜制作的青布直裰。他随着新科进士们按会试名次列队于太和殿前的丹陛之下，晨风拂过，衣袂翻飞，三百余人的队伍鸦雀无声，唯有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晨光渐炽，将琉璃瓦映照得熠熠生辉，丹陛两侧的羽林卫身披亮银甲胄，手持长戈，身姿挺拔如松。吉时一到，礼部官员高声唱喏，却不见皇帝的銮驾行来。
周怀仁身旁的年轻举子低声嘀咕：
“听闻陛下久不临朝，想来今日也不会来了。”
他心头微动，果然，片刻后，传胪官身着绯红官袍，手持黄榜，缓步走到丹陛中央——大典由内阁首辅代天主持。
“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殿试，一甲第一名，韩敬——”
传胪官的声音高亢洪亮，穿透了殿前的寂静。状元韩敬应声出列，大步流星地走到丹陛之下，跪地叩首，声如洪钟：“臣在！”
“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
恭贺声四起，周怀仁望着韩敬挺直的脊背，心头泛起几分复杂的滋味。他想起坊间流传的科场舞弊传闻，却又很快敛去思绪，目光紧紧盯着传胪官手中的黄榜。
“一甲第二名，马之骐——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
“一甲第三名，钱谦益——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
榜眼与探花的谢恩声接连响起，一甲三人的荣耀羡煞旁人，周怀仁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二甲的名单冗长而清晰，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人出列谢恩，那一声声“赐进士出身”，落在周怀仁耳中，竟带着几分遥远。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前的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二甲的名单终于念毕，传胪官稍作停顿，清了清嗓子，语调微沉，开始宣读三甲名录：“三甲第一名，王应遴——赐同进士出身！”
“三甲第二名，李之藻——赐同进士出身！”
名字一个个掠过，周怀仁的呼吸渐渐屏住，目光焦着在传胪官的嘴唇上。他想起那些在乡塾里挑灯夜读的寒夜，想起妻子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的身影，想起那些因落第而被人嘲笑的日子，眼眶竟微微发热。
“三甲五十三名，周怀仁——”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猛地炸在周怀仁的耳畔。他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身旁的举子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迈步出列。
踩着金砖铺就的丹陛，周怀仁只觉得脚下发软，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他走到指定位置，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臣周怀仁，谢陛下隆恩！”
“赐同进士出身——”
传胪官的声音落下，周怀仁再次叩首，额头抵着金砖，泪水悄然浸湿了身下的方寸之地。十年寒窗苦读，那些熬尽的灯火，那些咽下的辛酸，在此刻尽数化作了眼底的热泪。
大典冗长而肃穆，待三百零二名进士尽数谢恩完毕，已是日上三竿。
内阁首辅方从哲起驾回宫，百官散去，新科进士们却依旧留在太和殿前，彼此道贺，笑语晏晏。
周怀仁被几个相熟的举子围住，听着他们的恭贺之词，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意，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却觉得这世间的光景，从未这般明朗过。
内侍前来引导众人前往礼部赴恩荣宴，周怀仁随着人群缓步前行，青布直裰的衣角被风扬起，领口的兰草在阳光下格外鲜亮。
他转头望向宫墙外的方向，仿佛能看见远在淮安的家，看见妻子与女儿翘首以盼的模样。
传胪的余音还在耳畔回荡，那一声“周怀仁”，像是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带着十数年的风霜，也带着往后余生的荣光。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脚步沉稳地朝着礼部的方向走去。
这一日的阳光，暖得能融掉人心头的所有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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