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洞里的癫狂与泪水，像一场高烧，退去后只留下彻骨的疲惫和空茫。
我带着一身冷汗和那个被重新擦亮的名字“望川”，爬回地面。
寨子里的鸡鸣狗吠（我看见鸡在刨食，狗在追逐），屋檐下飘起的炊烟，都让我感到一种隔阂。我的魂，好像有一部分被留在了那片冰冷的镜子里，陪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会说话的自己。
休息了几天，将磨利的镰刀和新编的长绳捆好，我再次走向量角器洞。这一回，我选择了“三界洞”后方那条最不起眼、几乎被钟乳石幔完全遮掩的缝隙。
它狭窄、幽深，向下倾斜的角度很大。
洞内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浓重的、类似石灰岩粉的干燥气味，与回声洞的潮湿、镜面洞的冰冷截然不同。这里听不到（感觉不到）任何水流声，只有那种万古死寂的压力。火把的光线在这里似乎也变得怯懦，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
我手脚并用，向下攀爬了许久，直到腰间的绳索放了大部分。前方终于开阔起来。当我站稳脚跟，举起火把环顾四周时，差点窒息了。
我仿佛一脚踏入了时间的坟墓。
这是一个巨大的、扁平的洞厅。
洞壁和穹顶上，倒悬着无数巨大的、形态各异的石钟乳和石笋，有些已经连接成了粗壮的石柱，如同支撑天地的巨人遗骨。但这并不是最震撼的。
最令人灵魂颤栗的是，在火光的照耀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在那些灰白色的石灰岩层中，镶嵌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古生物化石！
巨大的、螺旋状的菊石化石，像神秘的符文，布满整片岩壁。
旁边是清晰可见的三叶虫化石，它们微小的躯体和节肢，被时光完美定格，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石头上游动。
更远处，甚至有几段已经硅化、闪烁着幽暗光泽的古乔木化石，粗大的树干纹理清晰可辨，它们倒下时激起的尘埃，在亿万年前就已落定。
我缓缓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触摸着一块菊石化石冰冷的表面。那坚硬的、带着细微螺旋纹路的触感，像直接摸到了时间本身。
四亿年？还是五亿年？
这些生命在我娘出生之前，在我出生之前，在塘边寨甚至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死亡、沉睡，变成了石头。它们的沉默，比我的沉默更加古老，更加深邃。
我走到那棵硅化木前，将额头轻轻抵在粗糙的树干上。
闭上眼睛，试图感受它记忆里的阳光、雨露和风。但传来的只有亘古的冰凉和死寂。它见过恐龙吗？听过始祖鸟的鸣叫吗？它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
娘的失踪，我一直的寻找，我的聋，我的哑，我的痴，我的狂……在这动辄以亿年计的时间尺度面前，算得了什么？
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和命运搏斗，和这吞没了娘的大山较劲。可此刻，站在这片化石的坟场里，我才猛然惊觉，我的对手，根本不是任何具体的人或事，而是这无情流逝、碾碎一切的时间。
我所有的痛苦和执着，在时间的长河里，连一朵微小的浪花都溅不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像洞顶的黑暗，沉重地压了下来。我瘫坐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下，火把插在面前的石缝里。光在摇曳，映照着四周无数的化石影子，它们像无数只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时间禁地的、短暂而可悲的生命。
寻找的意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苍白。
就算我找到了娘，又如何？她能抵挡这时间的侵蚀吗？最终，我们都会化为尘土，或许在亿万年后，变成另一块嵌在岩层里的化石，被另一个陌生的生命触摸、猜测。
绝望，像冰冷的暗流，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火把的光线开始明显暗淡，火把快要完了。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永恒之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身旁那根支撑洞顶的巨大石柱。在石柱的基座靠近地面的地方，火把余光掠过，我似乎看到了一小片不一样的色泽。
不是化石的灰白，也不是岩石的深褐。那是一种……暗淡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深蓝色？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我立刻扑过去，跪在地上，用手拼命擦拭着那块区域表面的浮尘和钙化物。
随着灰尘被抹去，一小片人工染色的、已经严重褪色腐败的粗麻布痕迹，显露出来！它紧紧地粘在岩石上，像是被某种矿物质溶液浸泡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几乎成了石头的一部分。
而在那片蓝布痕迹的旁边，岩面上还有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我凑到最近，借着最后一点火光，仔细辨认。
那刻痕，非常简单，是两道平行的、浅浅的划痕，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更模糊的圆点。
这绝不是天然形成的！这痕迹，虽然古老，但绝对是人为的！而且，这布的颜色……
一个让我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
这痕迹，这布片，会不会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某个像娘一样的失踪者，被困在这里时，留下的最后印记？她（或他）也曾像我一样，触摸这些化石，感受过这巨大的时间压迫，最终绝望地在此刻下记号，然后化为枯骨，与这亿万年时光融为一体？
娘的失踪，会不会并非孤例？这大山吞没的，不止她一个？
那么，我的寻找，就不再是单纯的个人执念，而是在对抗一个可能循环了无数次的、古老的悲剧轮回？
时间的虚无感瞬间被一种更具体、更惊悚的寒意取代。我猛地站起身，环顾这个巨大的化石洞，仿佛看到无数个模糊的、绝望的身影，在黑暗中与我重叠。
火把，在这一刻，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我。
但这一次，恐惧中，却燃起了一丝新的、更加顽固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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