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办事处的清晨是在鸟鸣和桂花香中开始的。陈霄推开二楼的窗户,望着院子里正在操练的“暗影”队员。孙耀祖站在队列前,声音不高,但每个指令都清晰有力:“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
这些队员都是从重庆带来的老班底,经历过武汉撤退、重庆暗战,每个人都有一身过硬的本事。但现在他们要适应新的环境——昆明的海拔更高,空气更稀薄,连走路都要重新调整呼吸。
“老板。”孙耀祖看见陈霄,跑过来报告,“早操结束,今天安排他们熟悉昆明城区,分三组,每组负责一片区域的地形侦查。”
陈霄点点头:“让兄弟们低调些,别引起注意。特别是军统昆明站那边,虽然王副站长暂时没再来,但肯定还有眼线。”
“明白。”
孙耀祖正要离开,陈霄叫住他:“等等。联系上海赵虎那边,有新消息吗?”
“昨天半夜收到一封密电,还没来得及给您。”孙耀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赵虎说,影佐祯昭最近去了两次上海日本海军俱乐部,见的都是同一拨人——三个美国人,两个英国人,还有一个……好像是德国人。”
陈霄的心一沉。
德、美、英、日……这组合太诡异了。
“电报里说,他们每次见面都选在最里面的包厢,门外有日本海军陆战队站岗,连服务生都进不去。赵虎的人混不进去,只能在外面盯着。”孙耀祖继续说,“但有一次,那个德国人喝醉了,出来的时候嘴里嘟囔着什么‘新秩序’‘亚洲共荣圈’之类的。赵虎怀疑,这可能是某种……国际层面的阴谋。”
陈霄接过信封,抽出电报纸,快速浏览。
电文很简短,但信息量很大。除了见面的人员和时间,还提到一个细节:每次会面后,影佐都会立即发电报到重庆和南京。而接收电报的,除了已知的日本特务机关,还有一个神秘的代号——“蜂鸟”。
“蜂鸟……”陈霄喃喃自语。
这个代号,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起来了——在程世杰留下的那份名单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标注:“‘蜂鸟’,联系人,级别未知,疑似高层。”
当时他没在意,以为是张维义网络里的某个小角色。
但现在看来,“蜂鸟”可能比张维义更重要。
“老板,怎么了?”孙耀祖问。
“没事。”陈霄收起电报,“继续盯着。另外,告诉赵虎,想办法查清楚‘蜂鸟’是谁。但要小心,这个人级别可能很高,查的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是。”
孙耀祖离开后,陈霄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滇池的方向,眉头紧锁。
国际阴谋……高层内鬼……滇缅公路……
这些碎片,正在慢慢拼凑起来。
他想起龙云昨晚的话:“滇缅公路靠不住,美国人靠不住,英国人更靠不住。”
看来龙云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陈霄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云南省地图。手指从昆明出发,沿着滇缅公路的虚线一路向西,经过大理、保山、腾冲,最后进入缅甸的腊戌、曼德勒,再到仰光。
这条路线,蜿蜒一千多公里,要翻越高黎贡山、横断山脉,跨过怒江、澜沧江。在和平时期都是天险,战时更是生命线。
但现在,这条生命线,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
日本人在东南亚势如破竹,泰国已经倒向日本,缅甸的英国殖民军节节败退。一旦缅甸失守,滇缅公路就会被切断。
到那时候……
陈霄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昆明往西北,经过丽江、中甸,进入西藏,再往南到印度。
这条路更难走,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要经过人迹罕至的藏区,还要应付复杂的地缘政治——西藏地方政府态度暧昧,英国人在印度虎视眈眈。
但这是唯一的退路。
必须提前准备。
陈霄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记录:
1. 联系丽江的马帮,探听进藏路线的情况。
2. 在保山、腾冲设物资中转站,囤积药品、汽油、粮食。
3. 寻找熟悉藏区和印度情况的向导。
4. 准备高海拔地区使用的装备和药品。
每一条,都需要时间,需要钱,更需要……保密。
正写着,楼下传来敲门声。
“陈先生,有客人。”是伙计的声音。
陈霄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谁?”
“是个女的,姓苏,说是从重庆来的。”
苏婉卿?
陈霄一愣,快步下楼。
院子里站着的果然是苏婉卿。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针织开衫,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风尘仆仆,但笑容依然温婉。
“苏经理?你怎么来了?”陈霄迎上去。
“陈先生,”苏婉卿微微躬身,“魏工让我来给您送些东西。”
她把皮箱递给陈霄:“里面是‘火龙箭’最新的测试数据和改进方案。魏工说,重庆那边设备有限,有些实验做不了,希望昆明这边能帮忙。”
陈霄接过皮箱,感觉沉甸甸的。
“进来说话。”
两人上了二楼办公室,关上门。
陈霄打开皮箱,里面果然是一摞厚厚的文件,还有几个用油纸包好的零件样品。他拿起一份文件,快速浏览——是魏国华亲笔写的实验记录,字迹工整,数据详细。
“魏工还好吗?”陈霄问。
“还好,就是……”苏婉卿犹豫了一下,“压力很大。张维义虽然倒了,但兵工署内部还是很复杂。有些人明着不敢怎么样,但暗地里使绊子。上个月申请的十吨特种钢材,拖了三个星期才批下来,还少了三吨。”
陈霄的眉头皱了起来:“谁在捣鬼?”
“不知道。但魏工说,感觉有人在监视他。每次做关键实验,总有人找各种理由进实验室。有一次,一个技术员‘不小心’碰倒了试剂瓶,毁了一整批样品。”
陈霄的心一沉。
张维义的余党,果然还在活动。
或者说……有新的势力,盯上了“火龙箭”。
“魏工让我提醒您,”苏婉卿压低声音,“兵工署技术处新来的那个副处长,姓田,叫田中一郎,您还记得吗?”
陈霄点头。
就是俞大维让他暗中调查的那个人。
“这个人很奇怪。”苏婉卿说,“表面上对魏工很尊重,有求必应。但魏工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对劲。有一次,魏工在办公室算数据,田中一郎‘正好’路过,站在门口看了很久。魏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学习学习’。”
陈霄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田中一郎……日本名字,中国国籍,东京帝大博士……
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还有,”苏婉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白玫瑰离开重庆前,让我转交给您的。”
陈霄接过信封,打开。
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张纸条。
照片是在昆明火车站拍的,白玫瑰站在月台上,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回头看着镜头,笑容灿烂。背后是昆明站的钟楼,时针指向下午三点。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陈先生,我到昆明了。在翠湖边租了间小屋,开始写新的报道。谢谢您给我自由。珍重。——白玫瑰”
陈霄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姑娘,还是这么倔强。
“白小姐说,她不想打扰您,所以自己安顿好了。”苏婉卿说,“但她留了地址,说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她。”
陈霄收起照片和纸条:“知道了。你在昆明待几天?”
“明天就回去。重庆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苏婉卿顿了顿,“陈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我来昆明前,沈醉找过我。”苏婉卿的声音更低了,“他问我,陈先生在昆明到底在做什么。我说是做贸易,他不信。他说,军统有情报显示,陈先生在和龙云接触,谈的不是生意,是……退路。”
陈霄的眼睛眯了起来。
军统果然在监视他。
而且,沈醉直接找苏婉卿,这是在施压,也是在警告。
“你怎么回答的?”陈霄问。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管账的。”苏婉卿说,“但他不信。他说,陈先生要是在昆明有什么‘大动作’,最好提前跟军统打个招呼,免得引起误会。”
陈霄冷笑。
打招呼?向谁打招呼?戴笠吗?
戴笠现在既要利用他搞“火龙箭”,又要提防他和龙云走得太近。这种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把戏,玩得倒是熟练。
“我知道了。”陈霄说,“你回去告诉沈醉,陈霄在昆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抗战。如果军统有疑问,可以直接来找我,不必为难下面的人。”
苏婉卿点头:“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陈先生,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休息了。明天一早的火车。”
“等等。”陈霄叫住她,“苏经理,重庆那边,辛苦你了。公司的事,你多费心。魏工那边,你多照应。”
“这是我应该做的。”苏婉卿微笑,“陈先生,您也要保重。昆明……不比重庆简单。”
送走苏婉卿,陈霄重新回到办公桌前。
他摊开地图,手指点在重庆的位置,然后慢慢移动到昆明。
一条线,连接两座城。
也连接着无数人的命运。
魏国华在重庆顶着压力搞研发,苏婉卿在重庆周旋各方势力,白玫瑰在昆明开始新的生活,孙耀祖在昆明铺开情报网……
而他陈霄,要在这盘更大的棋局上,找到那个关键的落子点。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陈霄接起来:“喂?”
“陈先生,是我,杨管家。”电话那头是龙云府上那个清癯的声音,“龙主席让我通知您,下午三点,请到府上一趟。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
“电话里不方便说。但龙主席说,和滇缅公路有关。”
陈霄的心跳加快了。
“知道了,我准时到。”
放下电话,陈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上午十点。
还有五个小时。
这五个小时,他需要准备。
他打开皮箱,重新拿出魏国华的那些文件,仔细研究“火龙箭”的最新进展。
燃料稳定性问题,基本解决了。魏国华找到了一种新的催化剂,可以在高温下保持稳定,同时提高燃烧效率。但新问题又来了——这种催化剂的主要成分是稀有金属铼,国内几乎没有,需要进口。
进口……就要走滇缅公路。
或者,走那条还没打通的、通往印度的新通道。
陈霄合上文件,闭上眼睛。
所有的事,最后都指向同一个问题:通道。
物资通道,人员通道,信息通道……
在这个战争年代,谁控制了通道,谁就控制了命运。
下午两点半,陈霄准备出发去龙公馆。
出门前,他特意检查了随身携带的手枪——是一把勃朗宁m1900,俗称“枪牌撸子”,体积小,便于隐藏,但威力足够。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保险开着。
他不是不相信龙云,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特别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
刚走到院子里,孙耀祖匆匆跑过来:“老板,刚收到的消息——滇缅公路保山段,昨天夜里发生了爆炸。”
陈霄的脚步停住了。
“什么情况?详细说!”
“爆炸发生在怒江大桥附近,炸断了一截公路,两辆运输车翻下山崖。司机一死一伤。守桥的驻军说,爆炸物是提前埋好的,用的是tNt,手法很专业。”孙耀祖喘了口气,“更奇怪的是,爆炸发生前一个小时,有巡逻队看见几个可疑人影在桥附近活动,穿着本地人的衣服,但说话有外地口音。追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陈霄的心沉到了谷底。
来了。
影佐的计划,开始了。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他问。
“还不知道。但守军抓到了一个嫌疑犯,是个缅甸人,会说汉语。他交代说,是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在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埋炸药。给他钱的人,戴着眼罩,看不清脸,但说话……有日本口音。”
陈霄握紧了拳头。
日本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滇缅公路,这条生命线,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
“备车。”他说,“马上去龙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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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公馆书房里的气氛比昨晚更加凝重。
龙云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肩膀绷得很紧。听见陈霄进来,他没有转身,只是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保山,怒江大桥。昨天夜里十一点二十分,爆炸。两车物资,三吨药品,五吨汽油,全没了。还死了个司机,二十五岁,大理人,家里有老母和妻儿。”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压抑的怒火。
陈霄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被红笔圈出来的位置。
“日本人干的?”他问。
“八九不离十。”龙云终于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但问题是,他们怎么知道那批物资的运输时间?怎么知道走的是怒江大桥?怎么知道守军的巡逻规律?”
陈霄明白了:“有内鬼。”
“对。”龙云点头,“而且这个内鬼,级别不低。那批物资是军委会特批的,保密级别很高。运输路线和时间,只有几个人知道——我,滇缅公路管理局局长,还有……重庆军委会后勤部的一个处长。”
他顿了顿:“那个处长,姓郑,叫郑耀先。你认识吗?”
陈霄摇头:“不认识。”
“我认识。”龙云冷笑,“他是孔祥熙的人。三个月前,才从财政部调到军委会。一上任,就主管滇缅公路的物资调配。”
孔家……
又是孔家。
陈霄想起孔令侃在“樱花屋”和张维义的交易,想起那份关于滇缅公路控制权的合同……
孔家到底想干什么?
“龙主席打算怎么办?”陈霄问。
“怎么办?”龙云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文件,重重摔在桌上,“这是今天早上,重庆发来的电报。军委会命令,要成立‘滇缅公路安全调查组’,组长就是那个郑耀先!说是来‘调查事故原因,加强安保措施’,实际上……”
他没说完,但陈霄懂了。
这是要借事故的名义,接管滇缅公路的控制权。
“您同意了?”陈霄问。
“我能不同意吗?”龙云苦笑,“电报是委员长侍从室直接发的,盖着委员长的私章。我要是不配合,就是抗命。”
他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陈先生,我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件事,你怎么看?”
陈霄沉思片刻。
“龙主席,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缓缓说,“爆炸可能只是开始。郑耀先来云南,也不仅仅是为了调查事故。”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这是一整套计划。”陈霄走到地图前,手指从保山开始,沿着滇缅公路一路向西,“爆炸是为了制造混乱,给郑耀先介入的理由。而郑耀先来之后,可能会以‘加强安保’为名,调整运输路线,改变物资分配,甚至……安插自己的人。”
他转过头,看着龙云:“到时候,滇缅公路的控制权,就会慢慢从您手里,转移到重庆某些人的手里。”
龙云的脸色变了。
“你是说……孔家想控制滇缅公路?”
“不是想,是已经在做了。”陈霄说,“张维义和孔令侃的交易,合同里就涉及滇缅公路的运输权。现在张维义倒了,孔家换了个方式,通过郑耀先,直接来接管。”
书房里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甜腻腻的,和房间里的紧张气氛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许久,龙云才开口:“陈先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陈霄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思考。
这是一步险棋。
帮龙云,就意味着要和孔家、甚至和重庆的某些势力正面冲突。不帮,龙云一旦失势,他在昆明的布局也会受影响。
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滇缅公路真的被孔家控制,那些国际援助物资,会流向哪里?是前线,还是某些人的口袋?
陈霄想起了白玫瑰写的那篇报道,想起了那些流落到上海黑市的盘尼西林。
不能让历史重演。
“龙主席,”陈霄终于开口,“我可以帮您。但您也要帮我。”
“怎么帮?”
“第一,郑耀先来了之后,您表面上配合,但暗地里,要限制他的权力。特别是物资调配和路线安排,不能让他一手遮天。”陈霄说,“第二,我要您的人,配合我调查爆炸事件的真相。我要知道,内鬼到底是谁,日本人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龙云盯着他:“那你呢?你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您情报。”陈霄说,“关于孔家的,关于日本人的,甚至……关于重庆某些人的。有了这些情报,您就能提前布局,掌握主动。”
“情报从哪来?”
“这个您不用管。”陈霄摇头,“但我可以保证,情报的准确性。”
龙云沉默了很久。
书房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终于,龙云站起身,伸出手。
“成交。”
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
但这一次,握得更紧。
因为两人都知道,他们正站在悬崖边上。
前面是敌人,后面是深渊。
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
走出龙公馆时,天色已经暗了。
陈霄坐上车,孙耀祖发动引擎。
“老板,去哪里?”
“回办事处。”陈霄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另外,给上海赵虎发电报。告诉他,集中力量查两件事:第一,孔家和日本人在滇缅公路上的交易细节;第二,那个代号‘蜂鸟’的人,到底是谁。”
“是。”
车子驶入夜色。
陈霄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脑海里却在飞速运转。
郑耀先,孔家,日本人,龙云,滇缅公路,还有那个神秘的“蜂鸟”……
所有的线索,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汇聚。
而那个方向,指向一场更大的风暴。
一场可能改变整个战争走向的风暴。
他必须做好准备。
必须在那场风暴来临之前,找到那个关键的破局点。
夜色深沉。
而前路,更加艰难。
但陈霄知道,他没有选择。
只能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直到黎明真正到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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