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在皮肤上发潮,吸进肺里时带着股铁锈似的涩——连空气都被这城熬煮得没了生气。马路是灰的,裂痕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尘土,早行的自行车轮碾过,扬起细得看不见的灰,又落回环卫工秦长河的橙黄色环卫服裤脚边。
这城里总在盖房子。许多楼却没等完工就停了,开发商圈着块商业用地待开发,只剩城市边缘的烂尾楼杵在雾里。远处的山呈蓝灰色,近处是一个个没贴保温层的半成品商用房,钢制脚手架像早春被采光了芽的香椿杆,成片杵在天地间。或许再过五六年,人们还能看见这脱漆的骨架,只是锈迹会更多,顺着钢管往下淌,在地面积成褐色的水渍。外侧悬着的防坠网本是蓝色,如今脏得发黑,有的破了口,残角卷成块,被风扬起来又落下,像永远飘不到头的秋末残叶,又像被啃过的破布。脚手架没来得及拆,工地早因欠款停了工。而这时刚过五点半,秦长河已经上工了。
他四十五岁上下,双颊无肉,长眼微眯,满脸络腮胡没剃干净;鼻子尖得像根烧红的铁丝,往里勾着,鼻骨中间还隆起个大包。他握着扫帚的手上青筋暴凸,扫帚梢的毛磨掉大半,露出里面发黄的竹枝,划过路面时“唰啦唰啦”响,偶尔弹出几颗小石子,给这冷清的早晨添了点碎响。
绿化带里的月季倒开得扎眼,碗口大的粉花沾着层薄霜——太阳还没钻透云层,霜化不开,远看像撒了层碎晶,近了才见霜粒裹着细灰,把花也染得发闷。巷子口的垃圾桶旁堆着装修废料,碎木板的断口带着新茬,水泥袋被风鼓得发胀,断了的塑料水管蜷在一旁,像条僵了的蛇。一只小黑狗蜷在废料堆里,前爪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尾巴尖偶尔扫过水泥袋,扫出点灰,又赶紧圈回腿边。
对狗来说,早春这点冷不算啥。小黑狗时不时抬抬头,鼻子尖快速嗅两下,眼睛瞟向街角的饭店——玻璃门里晃着暖黄的光,刚才它还在那儿乞食,被人赶了出来,匆忙间叼走块掉在地上的食物。显然,绿化带的月季远不如那块红烧肉诱人。这会儿它正用爪子扒花丛下的土,把肉埋得严严实实,还压了块小石子,像是怕香味飘走,更怕别的野东西扒走。
秦长河开着残疾人专用的工作车,洒水经过时瞅了这狗一眼,没像往常那样挥手赶。他知道这一带住的多是学生,城里高校多,有全日制的,也有周末上课的非全日制研究生学院,寒假一过,总有些宠物被落下。前两年他还见过一只金毛,拴在公交亭的柱子上,脖子挂着写了名字的牌,等了三天没人来领,后来就没影了——或许被市动物收容中心接走了,可他也知道,要是三个月没人领养,多数猫狗得安乐死。收容中心资金人力都有限,开春前,外面的流浪小动物多半活不过去。城里的冷,比乡下的风更削人,他犯不着跟一只狗较真。
他停下车,用竹竿拨了些枯叶,在小狗四周堆了一圈。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怕旁人看见说闲话——万一有人说他连狗都不如,丢了工作怎么办?“就当给自己攒点福报吧。”他低声嘀咕一句,又开着车往前走。
他走路时身子微微往左歪,像棵被风吹斜的树,右手总下意识扶着腰,每走一步,左脚尖都往外侧撇半寸——那是小时候摔的。那会儿在山里放牛,牛惊了跑,他追着往土坡下冲,摔下去时听见骨头“咔嗒”响,疼得直打滚,却不敢跟爹娘说。家里穷,灶台上的盐罐总空着,得去村口小卖部赊,哪敢提看医生?就那么疼了半个月,直到他走路时左腿拖得明显,爹娘才发现。爹摸了摸他的腿,捏得他直哭,最后也只说“骨头长歪了,不耽误干活”,找了个懂草药的老乡,敷了几贴黑乎乎的膏子,后来就成了这样。
“让让嘞!”秦长河扯下水车上的水管,捏着喷头冲公交亭的玻璃,嗓门哑得像砂纸磨过。等车的人赶紧往旁边躲,看着高压水枪把积灰冲成一道道黑水,顺着亭柱往下淌,在地面积出小小的泥洼,泥水里还漂着几片干枯的月季花瓣。
冲完这个亭,他推着车去下一个。车轮碾过路面的裂痕,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气。小黑狗犹豫了一下,颠颠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既不敢靠近,也不肯落下,像个怕被丢下的孩子。
秦长河不是没熬过苦。勉强读完小学,揣着娘烙的两个硬邦邦的玉米饼,他就离开了家,一路打零工到这座城。去窑场搬砖时,别人一天能扛三百块,他瘸着腿,每扛两块就得歇口气,一天顶多搬一百五,工头看他可怜,给了三天工钱就让他走了,说“不是我狠心,你这身子,砸着自己不值当”;去烟叶田摘烟时,老板嫌他走得慢,跟不上队伍,没干满一周就把他辞了,结工资时还扣了两块,说“你摘的烟有半筐是青的”。
后来赶上国家给残疾人办的公益招聘会,那天是5月18日,他挤在人群中,连问几个单位都不要人。′他正愁苦中。有个同乡过来拍着他的肩说“环卫这活虽脏累,至少饿不死”,他才揣着刮手的身份证去报了名。进了环卫队,重活轮不到他——扛建筑垃圾的活儿都分给了身强力壮的同事,用卡车拉到城外北山脚下的垃圾场。那地方他去过一次,铺着厚厚的黑色防渗膜,刚开始就十来亩地,这几年为了填垃圾,平了三座小山头。山上的村民都搬走了,搬到城里的安置小区,听说不少人跟他一样,在小区里当保安、扫卫生,至少有个正经住处。
秦长河的“家”在垃圾场边上,一间用废铁皮和木板搭的棚子,刮风时“哐哐”响,像随时会散架;下雨时到处漏,他得把盆罐都摆出来接水,夜里听着“滴答”声睡不着。他收工往回走时,小黑狗还跟着,快到棚子门口,他停下脚回头看——狗的耳朵耷拉着,眼神怯生生的,他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棚子里支着块捡来的木板当案板,上面放着个干硬的馒头,边缘发了淡绿色的霉斑,馒头皮都风干了。秦长河掰了半块丢在地上,留半块给自己,一人一狗啃着,渣子掉在衣襟上,他随手拍掉。“吃吧。”他的声音比刚才扫街时软了点。
小黑狗是只吉娃娃串,毛短短的,沾了不少灰,显得灰蒙蒙的,唯有眼睛挺大,只是眼神浑浊,像流浪久了,见了谁都带着点怕。它犹豫着凑到秦长河裤脚边闻了闻,又赶紧缩回去,才小口啃起馒头,尾巴在地上轻轻扫着,扫过他掉的馒头渣,像是在示好。
“小伙子,”秦长河蹲下来,视线落在狗的尾巴尖——是公的,“跟了我三天了,你从哪儿来啊?”
小狗抬头看他一眼,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呜”声,又埋头啃馒头。这三天它总跟着:白天他扫街,狗就在附近捡剩饭剩菜,藏在花坛里、树根下,偶尔还会叼块没啃干净的骨头,放在他水车旁边;晚上他回棚子,狗就蹲在棚子外守着,像个怕被赶走的孩子。
秦长河盯着它啃馒头的样子,心里突然冒了火。火不是冲狗来的,是冲自己——他自己都快填不饱肚子,每天啃发霉的馒头就咸菜,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哪有余粮养只狗?再说,养熟了又能怎样?说不定哪天环卫队裁人,他这瘸腿的先被辞了,到时候连自己都得睡桥洞,还能顾着只狗?
“滚!”他抓起手里啃了两口的馒头,往地上一摔。馒头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沾了层灰,渣子撒在泥里。
小黑狗吓得往后一缩,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的“呜呜”声变尖,像在哭。它夹着尾巴退到棚子外,回头看了秦长河一眼——那眼神里有惊,有怕,还有点委屈,像个被爹娘骂了的孩子。没等秦长河再开口,它转身跑进了暮色里,小短腿跑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垃圾场的阴影里,连点声音都没留下。
风更冷了。
天早就黑透了,远处的路灯亮起来,红色的光透过雾霭洒过来,把周围的黑染成一种暖乎乎的、脏脏的颜色,像人哭红的眼睛。那红光落在秦长河歪掉的脚踝上,骨头缝里开始疼起来,棚子外的树梢也像是染了这颜色,周围静得发闷。
他坐在棚子门口的小马扎上——马扎是捡来的,人坐上去还晃悠,缝里嵌着白天的黄灰。脚踝的疼是老毛病了,一到冷天就不定时发作,小时候摔的那下,骨头长歪时钻心的疼又回来了,夜里常疼得他蜷在硬板床上,爹娘却只说“能走路就不耽误干活”。他想起自己这半生,从乡下到城里,干过的活比吃过的饭还多,却还是住铁皮棚、啃发霉馒头,连只愿意跟着他的狗,都被自己亲手吓跑了。
他曾无数次躺在硬板床上瞎想:要是在垃圾桶里捡到一捆钱,肯定交给警察,说不定能上回电视,让同乡在乡下看见;要是捡到个被遗弃的婴儿,就把孩子养大,哪怕自己少吃点,老了也能有人给端碗热乎水……可上天没眷顾过他,天天翻垃圾连个硬币都没见过,也没遇到过被遗弃的婴儿,啥好事都没轮到他,连这只跟了三天的狗,都留不住。
棚子外的风卷着垃圾场的臭味扑进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他咳嗽。他摸了摸脚踝处歪掉的骨头,那里的疼越来越明显,像有根细针在扎。黑暗里,远处垃圾场的推土机发出沉闷的“轰隆——轰隆——”声,像是在土里翻找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像是在把所有没人要的、可怜的东西,都埋进这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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