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雷山，摩云洞。
与翠云山的清冷寂寥截然不同，此处张灯结彩，暖玉生香，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气与醉人的酒气。
玉面公主一身华美霓裳，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纤纤玉指把玩着一枚流光溢彩的夜明珠，看似慵懒惬意，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中，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与阴郁。
洞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重而略显紊乱的脚步声，以及熊山君那闷雷般的通传：“夫人！夫人！大王回来了！”
玉面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旋即被浓浓的惊喜与担忧取代。
她丢开夜明珠，如同乳燕投林般疾步迎向洞口，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大王！您可算回来了！妾身……妾身担忧得心都要碎了！”
牛魔王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带着一身未散的沙尘与凛冽寒气。
他面色沉郁，眼神复杂，面对玉面公主热情的迎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径直走向洞内主位坐下，拿起案几上的酒壶，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未能驱散他心头的半分烦闷。
玉面公主被他这冷淡的态度弄得一怔，随即莲步轻移，靠到他身边，柔声道：“大王，您……您没事吧？那猢狲……”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牛魔王的脸色，“可是让他逃了？”
“嗯。”牛魔王放下酒壶，声音沉闷，不愿多言。
玉面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逃了便逃了，大王您安然归来便好！您不知道，这几日妾身是如何熬过来的，生怕您有个闪失……”
说着，竟真的挤出几滴眼泪，楚楚可怜。
若在往日，牛魔王见她这般模样，定会软语安慰，但此刻，他心中乱麻一团，铁扇公主苍白的面容与孙悟空那番关于“阴谋”的言语交替闪现，让他对玉面这番作态，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烦躁。
“俺无事，休要聒噪。”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玉面公主被他噎了一下，俏脸微变，但迅速恢复如常，只是倚靠得更紧了些，吐气如兰：“大王在外辛苦，想必是累了。妾身已命人备好香汤，为大王接风洗尘……”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小妖匆匆入内，跪地禀报：“启禀大王，夫人！洞外有一灰袍老者求见，说是……说是三日之期已到，特来向大王讨要答复。”
“什么？！”
牛魔王猛地站起身，瞳孔骤缩，周身妖气不受控制地外溢，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玉面公主也是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抓住了牛魔王的胳膊，尖声道：“他……他又来了？大王，不能见他！那老家伙古怪得很！”
牛魔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悸与怒火。
他知道，避而不见绝非良策，那灰袍老者的手段，他见识过。
“请他进来。”他沉声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片刻后，那身着不起眼灰袍、面容模糊的老者，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府之中。
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目光淡淡扫过牛魔王和玉面公主，最后落在牛魔王身上。
“平天大圣，别来无恙。”老者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三日之期已过，不知老夫所要之物，可曾备好？”
牛魔王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爆响：“那猢狲……实力大进，俺……未能取其性命。”
“哦？”老者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依旧平淡，“如此说来，大圣是未能履行约定了？”
洞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玉面公主紧张得指甲几乎掐进牛魔王的肉里，熊山君与黄风郎等妖将更是屏住了呼吸，手按在了兵刃之上，如临大敌。
牛魔王死死盯着那灰袍老者，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道：“俺……失信于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莫要牵连翠云山。”
出乎意料的是，那灰袍老者并未动怒，反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杀你？于事无补。”老者缓缓道，“老夫要的，是那猴子的命，或者……与之相关的有价值的东西。”
他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牛魔王那恢复如初、甚至更显强悍的身躯，以及其周身隐隐残留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
“看来大圣此番，也并非全无收获。”老者话锋一转，“既然未能取其性命，那么，便将你与他交手所知的一切，尤其是他如今的状态、手段、以及可能的去向，尽数告知于老夫。或许，可抵部分承诺。”
牛魔王闻言，心中剧烈挣扎。
说出孙悟空的情况，无异于与虎谋皮，借刀杀人。
这与他心中那份尚未厘清的复杂情绪，以及可能存在的“阴谋”相悖。
但……若不说，这神秘莫测的老者，会如何对付铁扇？
对付积雷山？
一边是可能的真相与残存的兄弟情义——尽管他绝不承认。
一边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与身边人的安危。
“大王！”玉面公主急切地低唤一声，眼神中充满了哀求。
牛魔王看着玉面那惊恐的眼神，又想到铁扇可能面临的危险。
最终，理智，或者说，对现有势力与身边人安全的顾虑压过了那丝尚未成型的疑虑与莫名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地开口：“那猢狲……他不知得了何种机缘，力量属性大变，不再是纯粹的佛门神通，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霸道的力量，似是混沌之气……他能硬接俺老牛全力一棍而毫发无损……最后，他往……往西牛贺洲深处去了……”
他选择性地说出了一部分信息，隐去了自己被救以及关于花瓣钵盂的发现。
灰袍老者静静地听着，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牛魔王说完，他才微微颔首：“混沌之气……西牛贺洲……有趣。”
他并未追问更多细节，只是深深看了牛魔王一眼：“此事，暂且记下。望大圣好自为之，莫要再让老夫失望。”
说完，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般，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洞府之中，来得突兀，去得诡异。
压迫感骤然消失，洞内众妖这才松了口气，不少妖兵甚至直接瘫软在地。
玉面公主拍着高耸的胸脯，心有余悸：“总算走了……这老怪物……”
而牛魔王，却依旧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出卖了孙悟空的信息，尽管是被迫的，但这行为本身，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我厌恶。
再加上心中对铁扇的担忧，对真相的困惑，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无力感……
种种情绪交织，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心。
他挥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到洞府深处的窗边，望着外面积雷山缭绕的云雾，只觉得那往日看来壮阔非凡的景象，此刻却如同重重迷雾，压得他喘不过气。
暗影，不仅来自外界，更从他心底滋生，沉甸甸地压在心台之上。
前路，似乎更加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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