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北京，一场连绵的细雨悄然而至。雨丝细密，不疾不徐，浸润着干渴的土地，也洗刷着空气里的浮尘。研究院里，新移植的几株桃树冒出了粉嫩的花苞，沾了雨水，在灰暗的墙根旁亮得晃眼。
这场雨下了三天，不急，但韧。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某种绵延不绝的计时器，提醒着人们光阴的流逝。
细雨带来的不全是诗情画意，也带来了实际的麻烦。
“鲲鹏”平台临时的振动联合试验，是在露天的空地上搭起简陋工棚进行的。雨虽然不大，但潮气无孔不入。那些用弹簧、橡胶垫、阻尼胶组合的“土法”减震器阵列，在潮湿的空气里，物理特性发生了微小的、但仪器能测出来的变化。格里戈里皱着眉头，看着示波器上那条本已变得平缓了许多的振动信号曲线，在某个特定低频段，又出现了难以察觉的、周期性波动的小尖刺。
“湿度……影响。”格里戈里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对助理说，指了指记录纸上那几个异常波峰，“橡胶，特别是旧货，吸水，阻尼特性变了。弹簧连接处，也许有微小锈蚀，改变了刚度。”
助理小王记录下他的判断，有些焦急：“那怎么办，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等天晴了再测？但赵总工那边催得很急……”
格里戈里没回答，戴上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水汽，又俯身仔细观察着那些简陋的减震器，手指轻轻触摸着橡胶的表面，感受着那种细微的、因吸水而变得略微软弹的触感。然后，他直起身，走到记录板前，拿起红色粉笔，在潮湿影响的波峰旁边，画了一个醒目的叉。
“继续测。”他声音不大，但很肯定，“下雨，也是工作环境。船在海上，湿度更大，盐雾，高低温。我们的设计，必须考虑这些。现在出现的问题，是好事。记录下来，回头设计真正的减震器，要选更耐候的材料，连接面要做特殊处理。”
他拿起另一支蓝色粉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几个关键的修正参数和备注。字迹工整，带着老派工程师特有的那种一丝不苟。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叶菲莫夫那边，我们新测出来的这个低频扰动特征，可能和他们转子在潮湿环境下的某种不稳定模态有关联，建议他们在做轴承耐久试验时，注意控制环境温度。”
小王眼睛一亮。格里戈里不仅没被这点意外挫折难倒，反而立刻抓住了其中的潜在价值，甚至还主动联系、提醒了另一边攻关燃机本体振动的团队。这种全局观和协作精神，让年轻人打心眼里佩服。
“是！我马上去！”小王收起记录本，披上雨衣，冲进雨幕，奔向不远处的精密仪器车间。
格里戈里则走回那个简陋的、滴滴答答漏着几滴水的工棚下，拿起一块新的记录板，继续记录下一组数据。雨点敲打着棚顶的帆布，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和仪器运行的嗡鸣、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仿佛一首单调而执着的、属于工程师的工作奏鸣曲。
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景致。但在“远星”精密制造有限公司深圳总部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王援朝的心情，却比窗外阴郁的天气要明亮得多。
他刚刚放下电话，听筒那端，是王胖子从欧洲打来的、经过加密的越洋电话。消息不长，但足够有分量。
“……汉斯那边，混合架构的方案，基本说服了内部。欧空局那边，风声也松动了，他们对这种‘既创新又稳健’的思路有兴趣，尤其对我们在高压挤压方案上展示的技术储备和风险评估……对，就是乔瓦尼那套‘奇思妙想’。另外，汉斯提了一个想法，我认为值得考虑。他建议，我们可以不直接参与欧空局b类项目的总包竞争，那个盘子太小，竞争也激烈。我们可以先以一个‘子系统供应商’或‘关键技术合作伙伴’的身份，用我们的某些独有工艺或材料解决方案切入。比如……”
王胖子在电话里说了几个具体的技术方向，都是“灯塔计划”带来的、或在国内与研究院合作孵化出来的、具有显着优势的边缘技术，比如某种特殊表面的涂层处理工艺，或一种轻量化的高强度连接结构。
“这些东西，在老牌巨头眼里可能是边缘，但正好能解决他们某些型号的‘痛点’，而且我们成本有优势。先打开一扇小门，进去再说。你觉得呢？”
王援朝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战略意图。不正面强攻，侧面渗透。用“钉子”技术，撬开欧洲航天供应链的一道缝隙，站稳脚跟，再图发展。这很“王胖子”，也符合李振华一直强调的“用巧劲”。
“思路对路。”王援朝肯定道，“具体选哪项技术当‘敲门砖’，你让汉斯那边结合欧洲项目的具体需求，尽快评估，拿出两到三个备选方案。另外，供应链要理清楚，尤其涉及‘特殊渠道’材料的，要确保能说圆，经得起问。”
“放心，故事早就编圆了，经得起查。香港实验室的‘技术转让’和‘联合研发’记录，都做得天衣无缝。对了，”王胖子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轻松，“老陈那边，叶片工艺稳定了，是不是该考虑下一茬了？我这边可听到点风声，欧洲那边，对低成本、高性能的卫星结构件，特别是带热控一体的，需求在抬头。咱们那套复合材料的玩意儿，是不是能往外推推？”
“正在做前期评估和产能规划。”王援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雨幕中模糊的厂区轮廓，“但这事急不得，得等‘鲲鹏’和北斗那边用上了，有了实际飞行数据，才算真正过了关。不过，可以先做些市场预热，发发技术文章，吊吊胃口。”
“明白。那就先这样，有进展再联系。对了，替我向李总问好，就说……欧洲的雨，没北京的大，但风挺冷。”王胖子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王援朝放下听筒，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窗外的雨还在下，但他的思绪已经飞得很远。汉斯的“钉子”策略，王胖子提到的卫星结构件新市场，还有“鲲鹏”那边传来的、关于振动攻关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消息……一切似乎都在沿着一条艰难但清晰的道路，向前推进。
他拿起内线电话：“通知市场部和研发部负责人，半小时后，小会议室开会。另外，让食堂中午加个菜，下雨天，给大家驱驱寒。”
细雨也飘到了更北的地方。
在哈尔滨飞机制造公司附近一间保密级别很高的会议室里，气氛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凝重几分。墙上挂着巨大的图纸，上面是各种飞机、导弹、乃至航天器的结构简图。长条会议桌两边，坐着来自不同单位、不同系统的专家和领导，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会议的主题，是关于“某新型远程飞行器结构材料与工艺选型”的论证。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是继续沿用成熟但重量偏大的传统铝合金框架，还是冒险采用一种新型的、减重效果显着但工艺复杂、成本高昂的碳纤维复合材料加强结构。
支持传统方案的一方，理由充分：技术成熟，供应链完备，可靠性经过长期验证，进度风险低。
支持新材料的一方，则展示了诱人的前景：减重百分之十五以上，意味着更远的航程、更大的载荷，是未来型号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关键。他们甚至带来了几件试制件样品，黑色的碳纤维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冰冷而高科技的光泽。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会议从上午开到下午，又延续到晚上，依然僵持不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焦灼感。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走进来，俯身在主持论证会的一位资深老专家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了一份薄薄的、只有几页纸的文件。
老专家戴上老花镜，快速翻阅着。他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后是深思。他看完，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在封面上点了点。
“同志们，争论先停一下。”老专家开口，声音不大，但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他拿起那份文件，环视众人：“刚刚收到一份情况通报。是北京那边，航天口的一个单位，他们在搞一个大型海上发射平台，叫‘鲲鹏’。平台上有种大型燃气轮机，叶片的工作环境，高温、高应力、高周疲劳，要求极其苛刻。”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都听清了：“他们用的，不是传统的铸造或锻造叶片，而是一种全新的技术——金属粉末激光3d打印。而且，根据这份通报，他们已经完成了小批量试制的工艺稳定性验证，关键性能指标，达到了设计预期，部分甚至超过了传统工艺的同类产品。”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和交头接耳声。在座的都懂行，很清楚“金属粉末激光3d打印”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那代表着近乎无限的设计自由度、极短的产品开发周期、以及传统工艺难以实现的复杂内腔结构。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有可能颠覆现有制造模式的可能性。
“他们解决粉末批次稳定性问题的方法，很有启发性。”老专家继续道，语气平静，但话里的分量很重，“更重要的是，他们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从粉末制备、到打印工艺、到后处理、到无损检测的工业化质量控制体系。这份通报里，提到了他们与国内几家材料院所、高校的合作，也提到了……引进的独联体专家在材料体系和工艺窗口确定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放下文件，目光扫过支持新材料方案的那几位专家：“你们提出的碳纤维复合材料加强结构，减重效果确实诱人。但工艺复杂、成本高、连接可靠性存疑，也是事实。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是不是可以借鉴一下航天口这个兄弟单位的经验，考虑一下……采用金属3d打印技术，来制造一些更复杂的、集成化的主承力构件？既实现减重，又保证结构的整体性和可靠性？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设想，需要大量的验证工作。”
支持传统方案的人沉默了，支持新方案的人眼睛亮了。会议的僵局，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另一个战场的技术通报，悄然打破了一丝缝隙。一束新的光，透过这缝隙，照了进来。
“这份通报的来源单位是？”有人忍不住问。
老专家看了一眼文件页眉，那里印着一个低调而有力的名称缩写。他轻轻吐出一个词：“华夏航天商业集团，研究院。”
这个名字，对于在座绝大多数专注于航空、导弹等领域的人来说，有些陌生，但又隐隐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分量。他们中的许多人，是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意识到，在航天那个似乎有些遥远的领域里，一些静悄悄但可能影响深远的变化，正在发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余晖挣扎着透出来，给湿漉漉的天地镀上了一层金边。
会议还在继续，但争论的焦点和气氛，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份薄薄的通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向更远处扩散。
而在遥远的北京，研究院里，李振华刚刚听完陈向东关于叶片工艺稳定性和“鲲鹏”振动攻关进展的汇报。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天边那道转瞬即逝的金色光隙，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拿起钢笔，在一份关于“筹建先进金属增材制造（3d打印）工艺推广与联合研发中心”的初步设想草案上，签下了“原则同意，请战略研究室细化方案”几个字。
雨停了。有些种子，已经在无人看见的泥土下，吸饱了水分，正准备破土而出。而更多的人，还只看到了雨后清新的空气，和天边那道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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