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验证性实体打印的结果，在晨光与无数双熬红眼睛的注视下，袒露无遗。
那支全尺寸的叶片毛坯，像一件刚出土的、还带着热加工余温的灰银色史前器物，静静躺在转运托盘上。它线条流畅，轮廓精准，单从外表看，几乎无可挑剔。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在皮肤之下。
叶菲莫夫院士戴上白手套，亲自拿起高倍放大镜，从叶尖到榫头，一寸一寸地检视。他的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在解读一篇关乎命运的密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则站在一旁，双臂抱胸，目光如探伤射线，聚焦在那最复杂的榫接部位，等待着老搭档的“初诊”。
“目视……无宏观裂纹。尺寸公差，在允许范围内。”叶菲莫夫直起身，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已是极好的初步信号。“立刻送去做x射线和超声波探伤。徐工，打印过程的所有参数日志，同步提交分析组。”
等待最终“体检报告”的几小时，比之前的任何等待都要煎熬。有人聚在休息区，沉默地喝着早已凉透的茶；有人反复擦拭着本已洁净的工具台；徐远航则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几棵叶子快要落尽的银杏树出神。食堂大师傅老周送来的豆浆和包子，在桌上渐渐失去了热气。
谢尔盖走到徐远航身边，递过去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一口，”他用俄语低声说，“不是酒，是格瓦斯。我妻子寄来的。能稳住心跳。”
徐远航道谢接过，抿了一口。那带着面包发酵酸甜味的冰凉液体滑入喉咙，确实让他过度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
最终，检测室的门开了。负责人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不敢完全放松的表情，将报告递给叶菲莫夫。
“内部质量……显着优于前十七批次。”他顿了顿，指向报告上的一个图表，“在榫头内部区域，发现两处极微小的、非连续的气孔簇，尺寸远低于临界值，评估为……工艺可接受缺陷。建议在后续精加工前，对该区域进行局部激光重熔处理，可完全消除隐患。”
“工艺可接受缺陷”。
这六个字，像一道特赦令。实验室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嗡”的一声，不是断裂，而是释放出巨大的、低沉的轰鸣——那是众人不约而同的、长长呼出的气，夹杂着几声压抑太久的、短促的欢呼。
“成功了！我们走通了！”年轻工程师们激动地互相拍打肩膀。
叶菲莫夫仔细看完报告，抬起头，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许。他看向徐远航，点了点头：“路径正确。但庆祝，留到‘鲲鹏’点火那天。”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斩钉截铁，“现在，我要求：基于此参数包，进行三批次重复性打印验证。同时，工艺组立即制定局部重熔方案。我们要的，不是一片侥幸成功的叶子，而是一套稳定可靠的‘耕种’方法。时间，还有不到六个月。”
目标清晰了，从“能否造出来”变成了“如何稳定地造出来”。压力并未消失，但已从令人窒息的迷茫，转化为可以着力、可以分解的具体任务。团队迅速行动起来，像一台注入了新燃料的机器，重新高速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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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王胖子在香港的临时指挥中心里，正进行着远星公司应对审计前的最后一次“全要素彩排”。
慕尼黑“核心设计验证实验室”的实时画面投射在主屏幕上。汉斯·克鲁格带领着他的“演员”——几位真正有航天背景的核心工程师，正在模拟审计专家的犀利提问。问题从技术细节延伸到供应链管理、质量追溯，甚至突发状况的应急预案。
“如果你们的关键芯片供应商突然停产，备用方案启动需要多久？如何保证性能一致性？”
汉斯对答如流，展示了详细的供应商分级管理和备选方案验证报告。王胖子微微颔首。
然而，当模拟审计员（一位聘请的前欧空局苛刻官员）突然问及：“你们与‘香港先进材料联合实验室’的合作协议，我看不到具体的联合研发项目列表和知识产权划分细则。这种松散联盟，如何保证技术输入的持续性和深度？”
汉斯明显顿了一下。这个“联合实验室”是王胖子布局中相对外围但重要的一环，主要用于某些非核心材料的早期筛选，协议确实较为框架性。
王胖子立刻对着麦克风说：“汉斯，承认目前合作偏重前期筛选和测试服务。强调这种模式的灵活性使我们能快速接入最新工业材料成果。将话题引导向我们内部的‘材料航天适配认证体系’——这才是将工业品转化为航天用的核心。同时，示意可以现场调阅我们与三家主流材料商的深度合作案例，那才是重点。”
汉斯依言而行，巧妙地将话题带回了己方准备充分的领域。
彩排结束，王胖子单独连线汉斯。“那个关于香港实验室的问题，点醒了我们。”王胖子手指轻敲桌面，“审计团里一定有真正懂行且会抠细节的人。我们需要一个更扎实的‘故事’。立刻准备一份补充说明，详细列举三个由该实验室初筛、最终被我们成功适配并应用的 material cases（材料案例），把框架协议‘坐实’。同时，准备好该实验室负责人的详细履历和联络方式，以备查证。”
“明白。”汉斯点头，“我们会让这个故事无懈可击。”
“不是无懈可击，”王胖子目光深邃，“是真实可信。记住，我们展现的，是一种新的、可能有些凌乱但充满活力的研发生态。偶尔的‘不完美’，如果是真实的，反而会是另一种可信度。”
四周的倒计时，已所剩无几。舞台的灯光即将亮起，而他们，必须确保每一件道具，每一句台词，甚至每一个临场反应，都经得起最挑剔目光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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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华在听取叶片验证成功的汇报时，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本就在战略预期之中，真正的考验是后续的稳定量产。他更关注的，是战略研究室呈上的一份最新情报分析。
情报显示，俄印之间的合作谅解备忘录，初步聚焦在俄方为印方发射一颗大型遥感卫星，以及可能的火箭发动机技术咨询。项目规模不大，但象征意义明显。
“试探性的一步。”李振华评价道，“用相对成熟的技术和产能，换取急需的外汇，并维持国际存在感。这说明，他们的主要诉求，短期内依然是解决生存与发展资源。”
他起身，走到墙上的巨幅世界航天产业布局图前，目光扫过代表俄罗斯的广阔区域。“那么，我们预备的‘理念铺垫’，就需要更具体的载体。单靠‘前瞻讨论’，吸引力不够。”
他转向战略室主任：“让我们的人，在与俄方的技术交流中，除了那个主题，可以‘顺便’提到，我们正在规划一个针对‘朝阳计划’伙伴国的、小型地球观测卫星星座的‘拼单发射’计划，正在寻找可靠的上面级（火箭最后一级）技术合作伙伴，以确保入轨精度。问问他们，是否有兴趣，以技术合作而非单纯买卖的方式，参与进来，分享长期收益。”
这是一个更具体、更具诱惑力的“鱼饵”。技术合作分享收益，意味着将俄方绑上中国商业航天的战车，共享成长红利，而不仅仅是赚取一次性的发射费。这恰恰可能触及对方在“生存”之外，更深层的需求——重新参与并塑造未来市场。
这步棋，依然谨慎，但落子时，已带上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分量。
窗外的银杏叶，已几乎落尽，露出遒劲的枝干，直指冬日高远而清澈的天空。研究院里，关于“叶子”的战役进入新阶段；远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另一场关于“可信度”的演出即将开场；而在更高维度的棋盘上，新的棋子，正带着更清晰的意图，被稳稳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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