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槿放下画笔,盯着画布上那片迟迟无法定型的云。
云层间透出的光该是什么颜色?她试过赭石混白,试过群青加黄,试过从记忆里挖出所有关于“神圣”或“诡异”的色调,可都不对。那是一种存在于感觉中、却无法被现有颜料还原的色彩——就像她昨晚梦里的光。
她推开画室的门,穿过挂满未完成画作的走廊,走进庭院。
这里是村子的最边缘,再往外就是连绵的荒山和废弃的梯田。三年前她用积蓄买下这处老宅时,村里人都说她疯了。“那地方邪性,”杂货店的老板娘压低声音告诉她,“以前住那儿的老李头,总说半夜听见有人敲碗。”
槿只是笑笑。她知道那些“敲碗声”是什么——游离的幽冥碎屑,找不到归途的浅层执念,对普通人最多引起噩梦或莫名焦虑,对她这样的梦魇使者来说,不过是背景噪音。
她抬手在空中虚划,淡青色的光痕短暂显现又消散,结界微调完成。现在连噪音也没有了,只有深秋夜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响起的犬吠。
回到屋内,槿翻开工作笔记。左侧记录着“委托事项”,右侧是“梦境观察”。她翻到最新一页,在右侧写下:
“11月7日梦:天空有物藏于云后,光呈五彩但非光谱色。降下糖块,众人拾取。询问军士,答曰‘似是我方所为’。尝之,微甜,直觉非此世常见之糖。”
她停笔,指尖轻触“直觉”二字。这不是修辞。作为梦魇使者,她的“直觉”是经过训练的感官延伸,是意识与幽冥维度接触时产生的第一层涟漪。如果直觉说那糖“不对劲”,那么它就一定有问题。
左侧的委托栏里,只有一行字:“王阿婆,连续七日梦见亡夫站在床边不语,寻求安眠。”
简单的工作。老人思念过度,执念残留形成了低强度的梦境回响。她只需在阿婆入睡后,进入其梦境边缘,将那抹执念温和地引向消散——不是抹除记忆,而是让情绪完成该完成的告别。
槿看了眼时钟,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她换上深灰色的棉麻长袍,在屋角香炉中撒入混合了白檀与微量银鳞粉的香末。青烟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形成不易察觉的纹路。这是她的“工作服”与“通行证”,能在进入他人梦境时维持自我边界。
王阿婆住在村子中段。槿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后山的竹林小径悄无声息地靠近。月光下,她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这是梦魇使者的基础能力之一,在现实与梦的夹缝中行走时,物理存在感会被削弱。
阿婆的卧室窗户开着一条缝。槿在窗外静立片刻,确认老人呼吸已沉入睡眠的深水区,然后闭上眼睛。
意识如丝线般探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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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的梦境像水彩画,边界模糊,逻辑柔软。王阿婆的梦则是老旧的黑白照片,边缘泛黄,定格在一个场景:她和亡夫年轻时住的土坯房前,男人总是背对着她,无论她怎么呼唤都不转身。
这是典型的“未完成之憾”形成的梦境闭环。
槿没有直接走进照片。作为职业操守,她从不粗暴闯入梦境核心,那会伤害梦主的潜意识。她在梦境边缘显形,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背景里的一棵树、一片云——对梦境无害的存在。
然后,她开始哼一首没有歌词的调子。这是她的老师教她的方法,通过特定的频率振动,温柔地松动执念的黏着点。
男人的背影晃动了一下。
槿继续哼唱,同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小片风干的桂花。现实中的桂花,在梦境中会转化成“记忆的引信”。她将桂花轻轻吹向那张黑白照片。
桂花触及梦境的瞬间,色彩渗了进来。
土坯房的墙露出原本的土黄色,男人转过身——不是年轻时的样貌,而是去世前最后的样子,皱纹深刻,眼神温和。他开口说了什么,梦境的声音总是模糊,但阿婆的身体语言明显松弛下来。
完成了。
槿收回意识,感觉轻微的疲惫如薄纱覆上眼皮。每次引导梦境后都会有这种消耗,像是精神做了场细致的微雕。
她转身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阿婆窗台上放着一小碟芝麻糖。
很普通的手工糖,糖浆裹着炒香的芝麻,切成不规则的小块。村里老人常做这种零食。
但槿停下了脚步。
那糖的质感,在月光下看起来……太像了。太像她梦中从天上落下的那些。
她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联想甩开。只是糖而已。她只是最近画不出想要的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把焦虑投射进了梦境。
回程的路上,东方天际已泛起蟹壳青。槿加快脚步,在晨曦完全降临前回到了结界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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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三天,槿没有再梦见天空与糖。她完成了王阿婆的委托,收到一篮自家种的番薯作为报酬;她继续画那幅云中光的画,依旧失败;她读了些关于高维空间理论的科普书籍——纯粹出于理性兴趣,作为一个接触幽冥维度的人,她对“其他存在形式”有专业层面的好奇。
第四天夜里,她接到新的委托。
这次是邻村一个八岁男孩,连续梦见“会说话的影子”。孩子的母亲通过中间人找到槿,语气惊慌:“他说影子要带他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这类梦境通常有两种可能:一是孩子想象力过度活跃,二是真有低阶幽冥存在在尝试建立连接。从描述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槿在午夜时分来到邻村。男孩的房间贴满了卡通海报,床上散落着塑料恐龙。孩子睡得很不安稳,眼皮快速颤动。
她进入梦境。
孩子的梦境与大人的截然不同——色彩饱和到刺眼,逻辑跳跃如破碎的万花筒。在一片荧光粉的草原上,男孩正在和一群长着兔子耳朵的恐龙赛跑。但梦境的边缘,确实有一团不协调的暗影,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慢扩散。
“嘿,小孩,”影子发出声音,那声音刻意模仿卡通片的腔调,却掩不住底层的空洞,“想不想去看真正的恐龙?比这些塑料玩具厉害多了!”
男孩犹豫着,既害怕又被吸引。
槿观察着影子的结构。不是自然形成的梦魇,也不是常见的幽冥碎屑。它的能量模式很……整齐,像是被精心编码过。这让她想起自己梦里那片规整的、透出五彩光的云。
她介入梦境的方式需要调整。对孩子不能再用桂花引信,那太柔和。她从袍袖中取出一枚铜铃——现实中是普通的法器,在梦境中会具象为“注意力锚点”。
她摇响铜铃。
清脆的铃声穿透梦境,所有色彩都暂停了一瞬。男孩和影子同时转向她。
“游戏时间结束了。”槿对影子说,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梦魇使者的专业声音,能在梦境层面形成压制。
影子扭曲了一下,试图维持形态:“你管不着!我是他的朋友!”
“你不是。”槿向前一步,铜铃持续震响,“你没有友谊的情感模块。你甚至没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你只是一个拟态程序。”
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时,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拟态程序”——这不是幽冥领域的术语,这是她从那些高维理论书里看来的词。
影子却像被击中要害,剧烈颤抖起来。它的边缘开始崩解,露出内部一丝丝极细的、光纤维般的东西——同样是槿梦里的那种五彩光。
“警告……干扰……”影子发出断断续续的电子音般的声音,“接触协议……优先保护……”
然后它彻底消散,不是幽冥存在通常的缓慢褪去,而是像被删除的数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的梦境恢复了正常,他茫然地站在粉红色草原上,很快被一只会飞的乌龟吸引了注意力。
槿退出梦境,回到现实。她站在男孩床边,呼吸有些急促。
不是巧合。
她梦里的光,影子内部的光,是同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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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院后,槿没有立刻休息。她在工作笔记上快速记录:
“确认存在非幽冥体系的梦境介入者。能量特征:整齐、编码感强、具拟态能力。目的不明,但尝试接触人类(至少包括成人与儿童)。自称‘接触协议’。我的梦境可能是其测试样本之一。”
写到这里,她笔尖停顿。
如果她的梦是测试,那么测试内容是什么?观察人类对“从天而降的礼物”(糖)的反应?测试人类对权威(军人)的信赖程度?还是测试像她这样有特殊感知能力的人是否会察觉异常?
她翻开笔记本的前几页,找到更早的记录。两个月前,她做过一个简短的梦:“在陌生城市迷路,天空有规律的几何闪光,路人皆仰头观看,无人觉异常。”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创作压力导致的普通怪梦。
现在看来,也许从那时起,接触就已经开始了。
接下来的两周,槿保持着高度警觉。她加固了小院的结界,在原有的幽冥防护基础上,加入了针对“整齐编码能量”的过滤层——这是她自己设计的,依据是那晚从影子内部观察到的能量频率。
她继续接委托工作,但每个梦境都会仔细扫描是否有那种特殊的光。她发现了三例:一个商人梦见“天使投资顾问”给他完美的商业计划;一个大学生梦见“知识下载”,醒来后确实记得一些陌生的公式;一个老人梦见“健康之光”照耀,关节炎疼痛短暂缓解。
所有案例中,梦境介入者都提供“好处”,所有梦主醒来后都觉得那是个美梦。
除了槿自己。只有她尝了糖,发现“不太甜”。
只有她问出了问题:“这是你们撒下来的糖吗?”
理性告诉她,应该上报给梦魇使者的行会。这类系统性、跨区域的梦境异常,超出了个人处理范围。
但某种更深层的直觉——那种尝到不甜之糖的直觉——让她犹豫了。行会的运作方式她很了解:标准化流程、风险评估、集体决议。如果她把这事报上去,行会大概率会采取“观察与监测”的保守策略。而在这期间,接触可能会继续,更多人会梦见“天使”、“知识”或“健康”。
她需要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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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村里开始有了年味。虽然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已陆续返乡,家家户户开始腌制腊肉、准备年货。空气里多了油烟、香料和人间烟火的气息。
槿走在村中小路上,感受着这与她平日工作的幽冥世界截然不同的热闹。杂货店门口,老板娘正和几个妇人聊天:
“我家明明前两天梦见考试得满分,醒来后高兴了一整天!”
“这有啥,我家老刘梦见中了彩票,号码还记得清清楚楚,非要去买……”
“最近做梦的人真多,是不是年头好了?”
槿放缓脚步,装作挑选门口摆着的橘子。
“对了,你们吃过村口老赵家卖的芝麻糖没?”一个妇人说,“新做的,说是改良了配方,吃起来特别香,甜得不腻人。”
“吃过吃过!我家小孩最爱,每天都要买。”
“老赵说是他侄子从城里带回来的新配方。”
槿买了半斤橘子,又绕到村口老赵的零食摊。芝麻糖摆在大玻璃罐里,金黄油亮。她买了一小袋,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甜。正常的甜。芝麻香。普通的糖。
不是她梦里的那种。
她稍微松了口气,但理性立刻提醒自己:对方如果有能力系统性地介入梦境,那么在现实中复刻一种糖果,又有何难?这反而说明,他们的行动是全面的——梦境测试,现实铺货。
当晚,她做了那个关于过年的梦。
梦里的细节清晰得反常:她已故的父母都在,年轻时的样子;多年未见的堂兄弟姐妹聚在一起;院子里架着大锅炸年糕,香气扑鼻;孩子们追逐嬉闹,鞭炮声零星响起。
她感到一种饱满的、近乎胀痛的愉悦。在梦里她就知道这是梦——父母早已去世,家族从未如此团聚——但她允许自己沉浸其中。这是她的潜意识在给自己放假,在应对外部异常的压力下,本能地寻求情感支撑。
醒来时,枕头上有湿痕。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些“接触者”,他们提供知识、健康、财富的许诺,但他们不理解——或者说不屑于理解——人类情感需求的复杂性。对他们来说,糖的“甜度”可能只是一个可调节的参数,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虚假的团聚而流泪,为什么明知是梦却依然珍惜。
她的理性和感性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对方在理解人类上,存在根本性的盲区。
而盲区,就是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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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开始有计划地搜集信息。她不再只是被动观察,而是主动在接委托时,有意识地引导梦主谈论最近的“好梦”。她整理出一份模式清单:
1. 所有介入性梦境都提供明确利益;
2. 利益类型符合梦主表层欲望(金钱、健康、知识等);
3. 梦主醒来后正面情绪持续,无人质疑梦境真实性;
4. 介入能量会避开已有强烈情感羁绊的梦境领域(如王阿婆对亡夫的思念)。
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这意味着对方的技术或能力,在应对复杂人类情感时,存在规避倾向。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芝麻糖现象”在扩大。邻镇出现了“改良版”花生糖、麦芽糖,广告语都是“新配方,新体验”。买的人都说好吃,销量很好。
槿托城里的朋友买了各种“新配方糖果”寄来。她逐一品尝,用梦魇使者的感知能力分析成分。物理层面都是普通食材,但能量层面……有一丝极微弱的、整齐的残留。像签名。
十二月底,她等到了。
一个特别的委托找上门。来人是行会的中级使者,姓陈,平时负责区域协调。
“有个棘手的案例,”陈使者开门见山,“市里一位重要人物,连续梦见‘未来顾问’给他提供战略建议。建议的质量极高,醒来后验证,部分短期预测已成真。但他开始依赖这些梦,甚至白天决策时也会等待‘梦境指引’。”
“行会怎么判断?”槿问。
“标准流程走了一遍:不是传统梦魇,没有幽冥污染,没有精神控制迹象。初步归类为‘良性异常现象’,建议观察。”
“但你不同意。”
陈使者看着她:“我读过你最近提交的零星报告,关于‘编码能量体’。虽然没指名道姓,但我觉得你在查的东西,和这个案子有关。”
槿沉默片刻,决定交底。她讲了她的梦,讲了男孩的影子,讲了搜集到的模式,最后说:“他们在测试。测试我们有多容易被‘好处’收买,测试我们会不会放弃独立思考,去依赖他们提供的‘完美答案’。”
“目的呢?”
“不知道。也许是殖民的前期调研,也许是某种实验,也许……”槿想起影子消散前的话,“‘接触协议’。他们在按某种协议接触我们。”
陈使者在房间里踱步:“行会不会采取行动,除非有明确危害证据。目前所有案例都是‘给人好处’。”
“糖衣。”槿说。
“什么?”
“糖衣。”她重复,“如果糖衣足够甜,谁会在乎里面包着什么?”
陈使者最终给了她一个权限:可以调查这个“未来顾问”的案例,但必须以个人身份,行会不提供官方支持。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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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人物住在市区的独栋别墅。槿在夜深时潜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潜入,她的身体留在别墅外的车里,意识沿着梦境的边缘脉络渗透进去。
这位梦主的梦境质感很特别:像战略室的沙盘,一切都有条不紊。城市模型、数据流图表、闪烁的节点。而“未来顾问”就站在沙盘中央,是一个穿深色西装、面容模糊的人形。
人形正在说话:“……东区开发项目,三天后政策会有微调,建议提前收购地块。”
梦主认真聆听,频频点头。
槿没有靠近。她在梦境的最边缘,像观察显微镜切片一样观察人形。能量结构确实与影子同源,但更复杂、更稳定。人形周围环绕着细微的数据流,像是实时接收和发送着什么。
她尝试将一丝感知力像探针一样伸过去,极轻地触碰人形外围。
瞬间,人形转向她的方向。
“检测到未授权观察者。”声音冰冷、准确,“请表明身份。”
槿没有回应,迅速收回感知力。
但人形已经锁定了她的位置。不是物理位置,是她在梦境维度中的坐标。一道无形的扫描波扫过来,槿感到自己的精神屏障在震动——对方在尝试解析她的存在性质。
她立即启动应急脱离,意识如箭般撤回。
回到车里的身体时,她额头渗出冷汗。对方的技术比她预估的更先进,能在梦境维度进行主动侦查和反制。
但她也得到了关键信息:人形在察觉到她的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攻击,而是“请表明身份”。这符合“协议”行为。此外,扫描波的强度是递增的,像在避免过度伤害。
他们确实在遵守某种规则。
而规则,是可以利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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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后的第三天,槿发现自己的结界有被试探的痕迹。
不是暴力突破,而是极其轻微的、像羽毛拂过水面的触碰。一天内发生了七次,时间间隔规律。对方在礼貌地“敲门”。
她决定开门。
当晚,她在小院中央设了简单的茶席,两把竹椅,一壶清茶。然后她调整结界,留出一个临时的、受控的入口。
午夜时分,客人来了。
不是人形,也不是影子。是一团柔和的、自我规制的光,悬浮在槿对面的竹椅上空。光中传出声音,音色中性,语气平静:
“梦魇使者槿,感谢你同意会面。”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槿问。
“我们从王阿婆的梦境回响中提取了你的能量签名,从行会数据库中匹配了身份信息。”光的回答直接得近乎天真,没有隐瞒手段,“我们研究过你的职业性质:人类梦境的管理者与调解者。你是理想的对话候选人。”
“对话关于什么?”
“关于接触。”光说,“我们正在执行第一阶段接触协议:通过梦境提供低风险利益,观察人类个体的接受度、依赖性及批判性阈值。”
槿端起茶杯,手指平稳:“为什么选梦境?”
“梦境是人类潜意识的直接接口,情感过滤较弱,易于植入概念。且梦境内容通常被人类视为非现实,即使出现问题,心理伤害也较小——符合协议中的‘最小干预原则’。”
理性、逻辑清晰、完全不带情感。槿感到一种冰冷的熟悉感——这和她的理性部分很像,但更彻底,彻底到非人的程度。
“那些糖呢?”她问,“现实中的改良糖果。”
“同步测试。观察人类在清醒状态下对‘优化产物’的反应,并与梦境测试数据交叉验证。”
“验证什么?”
光沉默了几秒——可能是几纳秒的运算时间。“验证人类是否值得直接接触。”
槿的脊背微微发凉:“如果验证通过呢?”
“进入第二阶段:选定适配个体,进行意识升级邀请。”
“如果验证不通过?”
“无限期延长观察期,或重新评估接触价值。”
“你们是什么?”槿终于问出核心问题,“高维存在?外星文明?人工智能?”
“对你当前文明而言,我们符合‘高维存在’的定义。但维度只是表象差异,本质是认知结构的代际差距。”光的语气依旧平静,“我们经历过类似你们的发展阶段:个体意识、情感驱动、有限理性。我们完成了统一与升级。现在我们探索其他可能性。”
“你们想让我们‘升级’成你们这样?”
“这是选项之一。但首先需要验证,你们是否有升级的潜力——即,是否能超越情感与利益的短期驱动,展现集体理性的萌芽。”
槿想起那些欣然接受梦境“好处”的人,想起行会的保守反应,想起自己尝到不甜之糖时的警惕。
“我的梦,也是测试的一部分?”她问。
“是的。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主动质疑、并尝试反向观察的个体。你的行为模式被标记为‘有趣样本’。”
“所以今晚的会面,是因为我‘有趣’?”
“因为你展现了协议中定义的‘批判性自主意识’。这是升级的关键指标之一。”光稍微降低了亮度,像在表达某种强调,“槿,你愿意接受更深入的测试吗?不是梦境植入,而是认知挑战。我们会提供你们文明尚未解决的问题,观察你的解决路径。这将帮助我们更准确评估人类的潜力。”
槿放下茶杯,茶水已凉。
“如果我拒绝呢?”
“测试将继续在其他样本中进行。你的结据本身也是有价值的数据。”
“那些接受测试的人,”槿慢慢说,“那些吃下改良糖果、依赖梦境建议的人,他们会怎样?”
“在观察期结束后,根据协议,我们会清除所有测试痕迹。他们的记忆会微调,回归正常生活。不会有长期影响。”
“但你们已经影响了。”槿站起来,“你们教会了他们接受未经审视的‘好处’,教会了他们依赖外部提供的‘答案’。即使记忆消失,那种思维惯性会残留。”
光没有立即回应。片刻后,它说:“这是进化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当年也经历过类似阶段。”
“不。”槿摇头,“进化不是被设计的测试。进化是在黑暗中摸索,是犯自己的错,是尝自己的糖——哪怕它不甜,哪怕它是苦的。而你们在做的,是设计好‘正确路径’,然后观察我们会不会走上去。”
“正确路径能避免无谓的痛苦。”
“痛苦不是无谓的。”槿想起王阿婆梦醒后那释然的眼泪,想起自己梦见家人团聚时枕上的湿痕,“痛苦和快乐一样,是我们理解自己是什么的坐标。你们拿走了坐标,给我们一张画好的地图——但那地图上去的是哪里?是你们认为我们该去的地方,还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光开始闪烁,频率不稳。槿意识到,她的这段话可能触动了对方的某种逻辑冲突。
“情感驱动的论点,”光终于说,“但我们注意到,你本人是高度理性的个体。你的论点存在矛盾。”
“我不是在反对理性。”槿说,“我是在反对‘只有一种理性’。你们的理性是完美的、统一的、已经完成的。我们的理性是混乱的、个体的、正在生长的。而生长需要混乱,需要犯错,需要自己决定什么糖值得吃。”
她走到小院边缘,望着结界外真实的夜空。没有五彩的光,只有稀疏的星星。
“回去告诉你的……上级,或者协议制定者,”她说,“人类可能不完美,可能短视,可能被一颗糖诱惑。但我们也有人会问‘这糖是不是太甜了’,有人会梦见家人团聚然后哭着醒来,有人会为了别人的噩梦深夜奔走。这些矛盾、这些不效率、这些‘不完美’,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生长方式。我们不接受外包的进化。”
光悬浮在原地,长时间没有声音。
最后,它说:“你的论点已被记录。第一阶段接触将进入重新评估。在评估完成前,所有测试活动暂停。”
“包括改良糖果?”
“包括。”
光开始变淡,像要消散。
“等等,”槿叫住它,“最后一个问题。我梦里的糖,为什么不太甜?”
“那是参数错误。”光说,“甜度调节模块在测试时出现0.3%的偏差。我们已修复。”
槿笑了,第一次在这场对话中真心地笑。
“你看,”她说,“你们连糖的甜度都会调错。而我们会因为吃到不甜的糖,开始思考整片天空。”
光彻底消失了。
结界恢复完整。
槿独自站在小院里,直到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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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真的来了。
村里张灯结彩,鞭炮声此起彼伏。槿没有回已经不存在的“老家”,她留在小院,接了最后一个年前的委托:一个孩子梦见被年兽追赶,需要安抚。
很简单的任务。她在孩子的梦里变成巨大的红色灯笼,温暖的光驱散了虚幻的年兽。孩子笑出声,在梦里手舞足蹈。
工作结束后,孩子的母亲硬塞给她一大包年货:腊肉、糕点,还有一小罐手工芝麻糖。
“自家做的,没那些新配方,就是老法子。”妇人笑着说,“可能没那么甜,但实在。”
槿道谢,拎着年货往回走。
路过村口时,她看见老赵的零食摊前围着几个人,声音挺大:
“怎么不卖了?你那改良芝麻糖多好吃!”
“对啊,我孙子就认你这口!”
老赵挠着头:“配方没了,我侄子说城里厂子不产了。你们尝尝老配方的,其实也不错……”
有人抱怨着走开,有人留下来买老配方的。
槿继续往前走。空气中飘着家家户户年夜饭的香气,混合着硝烟味、饭菜香、还有冬天清冷的空气。真实的人间。
回到小院,她打开那罐芝麻糖,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甜得朴实,甜得熟悉,甜得像记忆里某个已经模糊的童年春节。
她坐到画架前,重新调色。这一次,她没有试图还原梦里的五彩光,而是画了夜幕下的村庄:几点灯火,炊烟袅袅,星空低垂。
画到一半时,她感到结界有轻微的波动——不是试探,更像是一种告别。
她没抬头,继续画完最后一笔。
画中的灯光是温暖的黄色,像是无论什么光从天而降,都无法覆盖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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