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敏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陈嘉树心底激荡起层层涟漪。关税库券，这不仅仅是一次投机机会，更是他能否在1928年实现资本层级跳跃的关键支点。
然而，机遇总是与风险并存，尤其是在宋子明这等人物注视下的操作，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他需要一场精妙的“演出”，既要赚取足够的利润，又要让这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是对宋子明政策的“支持”与“拥护”。
接下来的几天，陈嘉树明显减少了外出“筹款”的活动，转而频繁拜访几位在南京的学界名流和经济学者，与他们探讨“国家币制改革”、“关税主权与金融稳定”等宏大议题。
他甚至在一次由宋子明幕僚牵头的非正式沙龙上，就“如何吸引民间资本参与国家建设”发表了简短却切中肯綮的见解，强调了“保障投资者合理回报”的重要性，赢得了在场一些开明官员的颔首。
这些举动，通过不同渠道，自然都汇总到了宋子明那里。
在宋子明看来，这是陈嘉树在明确表态，试图从更宏观的层面理解和靠拢政府的金融政策，是“成熟”和“识大体”的表现。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无形中提高了几分。
而暗地里，陈嘉树的布局已然启动。
“世昌，我们在上海、天津、武汉几家关系密切的钱庄和中小银行，可以开始缓慢吸纳那些被市场低估的、与海关税收关联度较高的旧债券了。”
陈嘉树对悄然来宁汇报的周世昌吩咐道，“动作要分散，单笔金额要小，就像寻常的资产配置调整，不要引起任何注意。资金从我们之前预留的、与明远和文华明面业务无关的渠道走。”
“明白，先生。”周世昌点头，“另外，文华印务那边，内部排查了一遍，抓到一个吃里扒外的排版工，是收了黑钱，透露了车间的大致布局，但对方具体来历他不清楚。已经按规矩处理了。外部盯梢的兄弟发现，事后有两拨人在附近出现过，一拨像是青帮的人，另一拨……行迹更隐蔽，有点像官面上的。”
“青帮？官面？”陈嘉树眼神微冷，“看来惦记我们的人还真不少。继续查，重点是官面上那拨人的来历。加强所有据点的暗哨，特别是我们在南京的这几个落脚点。”
“是。”
周世昌离去后，陈嘉树将目光投向白秀珠：“秀珠，该让伊藤先生‘帮’我们一个‘小忙’了。”
白秀珠会意，嫣然一笑：“剧本准备好了？”
“嗯。”陈嘉树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拟好的清单，“这是我列出的一些化工设备型号和部分特种钢材的采购需求，通过你的渠道，‘不经意’地让伊藤知道，为了永利扩建，我正在国际上寻找这些紧俏物资，但苦于外汇额度限制和采购渠道不畅，进展缓慢。”
“同时，你可以向他抱怨，因为资金压力，我可能不得不放弃一部分预期的关税库券认购额度——当然，这个额度要说得模糊，但又要让他觉得规模不小。”
白秀珠快速浏览清单，点点头：“我明白了。既展示我们在实实在在地推进永利扩建，又透露我们因资金问题可能错失金融机会，还能借他的渠道解决实际采购难题。一石三鸟。”
“最重要的是，为他未来可能察觉我们在大规模认购关税库券时，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陈嘉树补充道，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比如，我们后来‘幸运地’从其他渠道解决了部分资金，从而能够参与认购。”
虚实结合，真真假假，这才是瞒天过海的关键。
白秀珠的执行力毋庸置疑。两天后，伊藤信介果然主动约见了陈嘉树，地点依旧在那家日式料亭的雅间。这一次，伊藤显得更加热情和直接。
“陈先生，听说你在为永利扩建的设备和原料奔波？”伊藤信介亲自为陈嘉树斟满清酒，“这些物资，对于三井物产来说，并非难事。我们可以以最优惠的价格，甚至以易货贸易的方式提供给你，缓解你的外汇压力。”
“伊藤先生消息灵通。”陈嘉树举杯致意，面露感慨，“不瞒您说，这些基础保障若不能解决，扩建之事终究是空中楼阁。只是……”他适时地流露出几分犹豫，“如此厚爱，嘉树受之有愧，不知该如何回报。”
伊藤信介哈哈一笑，摆摆手：“陈先生不必见外。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至于回报……”他压低声音，“我们并不需要陈先生立刻在矿产上做什么。只希望在未来，当我们在华遇到一些‘商业上的误解’时，陈先生能凭借与南京方面的良好关系，帮忙斡旋一二。当然，更希望陈先生的实业帝国愈发稳固，这本身对我们就是好消息。”
这话说得漂亮，既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且未来的请求，又将提供帮助的理由归结于“友谊”和看好陈嘉树未来的发展。
陈嘉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如释重负又略带感激的神情：“若只是如此，伊藤先生但有所需，只要不违背国家大义和商业道德，嘉树定义不容辞。”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般，“至于设备采购之事，就劳烦伊藤先生费心了。价格方面，请务必公允，以免落人口实。”
“当然，当然！”伊藤信介满意地点头，觉得终于撬开了陈嘉树防线的一道缝隙。
他紧接着貌似关切地问：“另外，听闻陈先生最近在资金上还是有些拮据，连一些好的投资机会都可能要错过了？”
陈嘉树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啊，比如财政部可能在筹备的关税库券，听说初期认购条件优厚，本是极好的机会。可惜，眼下资金都压在永利和明远的实体投入上，周转确实困难，只能量力而行，忍痛割舍部分预期了。”
伊藤信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安慰道：“陈先生不必过于忧心，实业才是根本。金融投机，风险莫测。或许，等我们的合作深入，资金问题得以缓解，陈先生还能赶上后续的机会。”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交谈片刻，陈嘉树才借口有事，起身告辞。
离开料亭，坐进汽车，他脸上那点感激和无奈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他信了几分？”前排的周世昌低声问。
“七八分吧。”陈嘉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急于绑定我，自然会倾向于相信他愿意相信的。设备和原料的事，你跟进一下，伊藤为了取信于我，第一批货的条件应该会很优惠，对我们扩建确实有利。但后续的，要谨慎，防止他在关键设备上卡脖子。”
“明白。”
就在陈嘉树多方布局，全力为关税库券之战做准备时，一个从上海转接过来的紧急电话，打破了他寓所的平静。
电话是张婉卿从上海她的暂居处打来的。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失去了往日的温婉从容，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惧。
“嘉树兄，”她的声音微颤，“家父昨日在嘉兴收到一封匿名信……没有落款，但里面的内容……”她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信中准确指出了我家在嘉兴的几处产业，还提及我与你……有过交往，并隐晦地提到了‘文华印务’遭遇的麻烦……最后警告‘谨言慎行，莫惹火烧身’……”
陈嘉树握着听筒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而且，对方不仅知道张婉卿与他的交往，还将文华印务的事情与远在嘉兴的张家关联起来！手段卑劣，意图施压。
“家父收到此信，十分担忧。”张婉卿语气带着后怕，“他……他让我近期务必谨慎，不要再与嘉树兄过多来往，以免给家族招祸。”
陈嘉树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想到，暗处的对手如此下作，竟然将手伸向了与他仅有精神交流的红颜知己及其家人。这既是警告张家，更是对他陈嘉树的严重挑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将声音放得尽可能温和平稳：“婉卿小姐，令尊的担忧，我完全理解。此事因我而起，连累了你和张家，嘉树愧不敢当。”
他对着话筒，语气坚定而诚恳：“请你相信，我会尽快处理好此事，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你的家人。这封信，我会追查到底。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暂时……减少公开接触为好。你和家人务必多加小心。”
电话那头的张婉卿沉默了片刻，似乎从他沉稳的语气中获得了一丝力量，轻声道：“嘉树兄，我并非惧怕。只是……望你一切小心。”
“我会的。”陈嘉树郑重承诺。
放下电话，陈嘉树独自站在书房中央，窗外的天光映照着他冷硬的面容。
先是文华印务，再是张婉卿家族……对手的触角比他想象的更广，手段也更卑劣。这不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或情报博弈，而是开始触碰他身边的人际网络和情感软肋。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走到电话旁，摇通了另一个号码，声音冷得像冰：
“世昌，立刻去查！动用所有关系，给我查清楚从上海法租界寄往嘉兴的这封匿名信的来源！不惜一切代价！还有，立刻安排可靠的人手，分别去嘉兴和上海，暗中保护张府和婉卿小姐的安全，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放下电话，陈嘉树眼中寒光闪烁。看来，在迎接关税库券的资本盛宴之前，他必须先清理掉身边这些嗡嗡作响的苍蝇了。有些人，不把他打疼，他是不会知道收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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