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平前最后一日，陈嘉树推掉了所有邀约，他只对白秀珠说想独自走走，白秀珠了然，替他备了件薄外套，未多问一句。
车停在景山东街，他让司机和随从原地等候，一个人步行，穿过几条安静胡同，走向那座熟悉的红楼。
六月的燕园，草木深深，因部分院系南迁，加之暑假在即，校园里人影稀疏，更显空旷静谧，阳光透过古老槐树的枝叶，在灰砖路上洒下斑驳光影。
这与记忆中那个总是熙攘、充满论辩与活力的北大相去甚远，却又因这份寂静，沉淀出另一种厚重。
他走得很慢，手指拂过红砖墙粗糙的肌理，触感微凉而坚实。
这里的一砖一瓦，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而言，或许只是建筑，但于他灵魂深处，却是知识与理想的圣地起点，是另一个生命轨迹中，与同窗把酒言欢、畅谈未来的所在。
时空在此错位、重叠，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他走过李大钊先生曾工作过的图书馆，在楼前那株苍劲的古松下驻足良久，风声过处，松涛阵阵，仿佛历史的呼吸。
他未入内，只静静行了一礼，不为这个时空的任何立场，仅为那份“铁肩担道义”的风骨与启蒙的勇气。
穿过一片草地，他来到未名湖畔，湖光塔影，依旧如画，几个学生坐在湖边石凳上低声讨论着什么，神情专注。
他远远望着，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那时的忧虑不过是学业与前途，最大的烦恼也无非是市场波动与模型误差。
而如今，他身负巨资，手握渐渐成形的实业与武力，周旋于乱世枭雄与政客之间，所虑所谋，是家国安危与自身及身边人的生死存亡。
心境已截然不同。
他在一块背阴的湖石上坐下，摘下帽子，微风拂面，带来水汽与青草香。
他闭上眼，放下一切，让纷繁的思绪沉淀，只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坐了很久，直到日影西斜，湖面泛起金色涟漪，他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最后看了一眼博雅塔的剪影，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这一次“回眸”，算是私人的告别与确认。
告别那个属于“现代学生”的单纯与遥远理想，确认自己如今选择的道路——一条更为务实、更为冷酷，却也或许更能在这个崩坏的时代留存下一点真正根基的道路。
北大精神中的“兼容并包”与“科学民主”，或许无法以他记忆中的方式在此刻绽放，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践行另一种“实干兴邦”。
走出校门，街市喧嚣重新涌入耳中，他戴上帽子，压低帽檐，身影很快汇入人流，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过客。
回到白公馆时，白秀珠正在整理行装。
见他回来，抬眼一笑：“去看过了？”
“嗯，看过了。”陈嘉树接过她手中的一件衣裳，帮她叠好，“很安静，挺好。”
“了了一桩心事？”她敏锐地问。
“算是吧。”陈嘉树没有多说，转而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明早的车。”
“都好了。”白秀珠靠近他，声音温柔，“这次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大哥……也像放下了大包袱，重获新生，家里里里外外都越来越好。”
“那就好。”陈嘉树揽住她的腰，“以后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
当晚，白雄起设家宴饯行，席间气氛温馨。
白雄起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拍着陈嘉树的肩膀：“嘉树，秀珠交给你，我一百个放心！北方这边，有什么消息，或者用得着大哥的地方，一定来信！”
“一定，大哥也请保重，若遇到为难的事情，一定要知会我或者秀珠，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白秀珠与嫂嫂王玉芬在一旁说着体己话，眼圈微红，却满是笑意。
夜深人静，陈嘉树站在客房窗前，望着北平疏朗的星空。
这座城市，古老而疲惫，却又在暗夜里涌动着不安的躁动。
人力有时而穷，他这只蝴蝶，也只是蝴蝶，逆转不了风暴。
该做的，能做的，他已尽力，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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