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清晨。
西摩路陈公馆的早餐桌上，气氛一如往常的温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洁白的亚麻桌布和精致的银质餐具上。
张婉卿正轻声细语地向陈嘉树询问新书的进展，白秀珠则含笑听着，偶尔调侃陈大学者两句。
忽然，白秀珠夹起一片浸了酱油的煎蛋，刚送到唇边，脸色倏地一变，一股毫无预兆的强烈恶心感猛然上涌，她捂住嘴，侧过身去，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
“秀珠！”陈嘉树立刻放下筷子，起身绕过桌子。
张婉卿也吓了一跳，连忙递过清水：“秀珠姐，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
白秀珠接过水杯，漱了漱口，胸口起伏着，脸色有些发白，她自己也有些茫然，摇了摇头：“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这油腥味，冲得很。”
陈嘉树眉头微蹙，立刻对侍立一旁的老周道：“快去请莫里斯医生，立刻！”
半小时后，公馆的小会客室内，戴着金丝眼镜的私人医生莫里斯收起了听诊器，脸上露出温和而笃定的笑容。
他用流利的中文向紧张等候的三人宣布：“恭喜陈先生，恭喜夫人，白夫人这是有喜了，初步判断，应该有一个多月了，一切体征良好，只是初期妊娠反应有些明显，需要好好休息调养。”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陈嘉树怔住了，巨大的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我有孩子了？啊……哈哈！”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快步走到白秀珠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同样写满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秀珠……我们有孩子了？”
白秀珠看着他眼中的狂喜，又低头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惶恐与温柔的热流涌遍全身。
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眼眶蓦地红了。
张婉卿在一旁，柔声道贺：“太好了！秀珠姐，恭喜你！”她走上前，“秀珠姐，这下可要当心身体了，家里的事，以后都交给我。”
“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莫里斯，多谢多谢！”陈嘉树站起来，像个孩子般开怀大笑，他紧紧握着莫里斯的手上下摇晃，兴奋地表示感谢，莫里斯微笑着表示理解。
他转向老周：“老周，给家里人都包个大红包，一起高兴高兴！还有，从今天起，夫人的饮食起居是头等大事，一切按照莫里斯医生的嘱咐，用最好的，最精细的，公馆里一切可能让夫人不适的气味、摆设都要调整，再添两个细致稳妥、懂照顾孕妇的妈子。”
“是，先生！您放心！”老周连忙躬身应下，脸上也满是喜色。
陈嘉树又看向白秀珠，语气放缓，带着商量：“秀珠，嫂子不是还在上海做客吗？我看，请她再多住些日子，陪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好不好？娘家亲人在身边，你也能更安心些。”
白秀珠此刻心绪稍平，闻言点头：“也好，我正想留嫂子多住住，有她在，也热闹些。”
“嘉树，你放心去忙，我会照顾好秀珠姐的，寸步不离，家里的事，我也会学着打理，定不叫秀珠姐烦心。”张婉卿在旁柔声说道。
陈嘉树看着她俩坐在一起执手亲密仿若亲姐妹般相处，心中暖意与责任感交织升腾，他用力点了点头：“好，好！有你们在，我放心。”
他再次看向白秀珠，抚了抚她的肩膀：“我忙完成都那边开学的事，立刻就飞回来，你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操心。”
同日午后，龙华机场。
dc-3飞机引擎轰鸣，陈嘉树带着周世昌、赵劲及少量随从登机。
起飞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公馆的方向，心中那份因新生命降临而激荡的兴奋和柔情，渐渐沉淀为更深沉的力量与决心。
九月一日，成都东郊，春蕾实业学堂（成都技校）校区。
秋高气爽，但气氛炽热，原本旧织造局的工坊被彻底改造，青砖灰瓦的主体建筑修葺一新，挂着“春蕾实业学堂”的匾额。
操场平整开阔，四周彩旗招展，五百名穿着崭新统一灰布学生装的男女学员，按队列整齐站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激动、忐忑与无限憧憬。
观礼台上，除了四川省政府、教育厅的几位官员，更多的则是成都工商界的头面人物，以及被特意邀请来的学生家长代表，场边，还有十余位欧美教习，好奇而认真地观察着这一切。
陈嘉树作为学堂主要捐建者和董事会主席，站在讲台中央，他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低调的深色长衫。
周世昌和赵劲一左一右，立于稍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当地官员讲话冗长，学员代表发言略显青涩但充满激情。
终于，司仪高声道：“下面，恭请本校董事会主席，陈嘉树先生，为全体师生训示！”
掌声响起。
陈嘉树缓步上前，站定，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五百张青春的面孔，扫过观礼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旗帜的猎猎声。
“诸位同学，”他开口了，声音通过临时架设的喇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我想起的不是‘未来’、‘希望’这些太大的词。”
开场白出乎意料，台下微微骚动。
“我想起的，是铁砧上锻打烧红的铁块时，迸出的火星；是车床上切削钢铁时，发出的尖啸；是化学药品在试管中精确反应时，升起的烟雾。”他顿了顿，“这些，才是你们未来几年，乃至一生，可能要日日面对的东西，它们不浪漫，甚至很枯燥，很辛苦，有时还很危险。”
学员们愣住了，连观礼的官员们也面露诧异，这与寻常鼓励人心的演讲大相径庭。
“春蕾学堂，不是要培养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实业救国’的先生。我们要培养的，是能看懂最复杂的图纸，能操作最精密的机器，能掌握最严苛的工艺，能从无到有、把想法变成实实在在产品的人，是工匠，是技师，是将来能带徒弟、能改进技术、能独当一面的真正实干者！”
陈嘉树的目光变得锐利：“所以，在这里，没有轻松二字，你们将学到比普通中学更深的数理，要背枯燥的公式，要画繁琐的图纸，要在车间里流汗，甚至可能受伤，你们中的很多人，未来不会成为达官显贵，可能终其一生，就是工厂里最优秀的那个工段长，是实验室里最可靠的那个实验员。”
台下鸦雀无声，许多学员脸上的兴奋渐渐退去，认真投入听讲。
“但是！”陈嘉树的声音陡然提高，“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工段长、实验员、技师、工匠，用手上的老茧和头脑里的知识，一寸一寸地构筑起一个国家真正的脊梁！当外国的机器坏了，我们不再只能望洋兴叹；当国家需要某种特殊的材料，我们不再只能高价求购甚至受制于人！这，就是你们在这里苦学多年的价值！这，就是‘春蕾’二字的真正含义——不做温室花朵，要做能经风雨、能破土而出、能实实在在改变这片土地的种子！”
掌声，起初是零星的，随即如同燎原之火，轰然响起！
学员们激动地鼓掌，眼神中的忐忑变成了坚定，观礼的工商界人士频频点头，连那些欧美教习，也露出了赞赏的神情。
陈嘉树抬手，压下掌声，他最后说道：“记住今天，记住你们为何而来。未来几年，会有人掉队，但希望你们大多数，都能坚持到底，当你们学成走出校门，走进工厂、走进实验室的那一刻，我希望你们带走的，不止是一纸文凭，更是一身真本事，和一颗知道为何而干、为谁而干的明白心！”
“现在，我宣布，春蕾实业学堂，成都分校——开学！”
礼炮鸣响，彩旗飞舞。
五百名年轻的“春蕾”，在这一刻，正式开启了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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